八百里洞庭涌起漫天的晨雾,已是入冬之时整个长沙城却被拥入雾中,阳光一照满城橙光如同早春一般。昨夜一封飞书坠入洞庭湖中,硕大的气囊还漂浮在湖面上,远远看去像极了一艘小船,晨雾随风涌来将它掩盖在湖中,打捞的船只几次尝试靠近,却都在雾中迷航,七拐八绕之后最终驶回了原点。
万幸封在竹封里的信完好无损,信使也只是在落水时着凉感冒了身体并无大碍。昨夜有明月指路,洞庭湖平静的湖面反射月光起了地标物的作用,否则这封飞书很可能就顺风飘进山里去了。
“别去打扰他。”
陆记点了陆锡一句,陆锡苦着脸从陆记面前灰溜溜的走了。
接了信筒的何驰就如同被施展了定身咒一般,他坐在洞庭湖畔的一块大石头上,任凭浓浓的晨雾将他包围。陆记也不知天子又出了什么样的难题,不过只需估一估这一封信件造成的附带损失,大致就能推演出信件的价值,舍得一艘送信浮舟也要传递的情报,想必其内信息量巨大!
陆记替他在外围挡住了一众好奇宝宝,何驰纹丝不动只呆呆的坐着,看着天边日头渐高,当他再拿起那张信纸时信纸已经湿润,信纸上的两个大字也已经长出了毛边。
“治儒。”
天子还真是抬举何驰,难怪要发这样的无署名的信呢。这是一个不限时间的隐藏任务,最形象的类比就是皇帝老儿要你颠覆被一个国家传承了百年的升学教育系统!何驰真要能做到这一点,那他可就牛大发了,生前开宗立派,死后坐地成圣!
治儒又不是治水,朝廷里从上到下的文官哪个不是儒生出道,甚至何驰本身就已经拜入儒门。要完成这个壮举,其难度不亚于在何驰有生之年内攻克三峡大坝、贯通京杭运河、再加一个小浪底工程!
水它再凶也是一个死物,儒它再腐儒生也是一群活人。要么何驰从外部爆破直接给儒林物理拆分,把朝堂内外杀个对穿。要么何驰从内部开始改革,渐渐封圣最后爬到与孔圣等高的位置,以毕生精力对儒家这艘大船进行一次大转舵!当然还有第三条路,就是想办法另立新学。
但无论哪一条路,何驰现在身上背着整个荆州,他心中根本没有去掀儒家房顶的预案。手下这一群七拼八凑的领导班子尚未完成整合,甚至好多官吏的缺还没有填满,自己还要等着读书人进来补位,没有十几、二十几年的基础打下去,何驰哪来的信心走好这惊天的一步棋!
“这些家伙到底又干了什么?万岁你怎么就这么大气性呢?”
何驰手中这两个字的圣旨滚烫无比,大行皇帝也是耍无赖,好歹杀和埋两样之中你要选一样吧。无名无头的圣旨发到手里,就是明着既不管杀、也不管埋,做好了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做不好遗臭万年也不会对天子产生任何影响。
“怎么了?”
琴扬的声音在何驰耳边响起,何驰的手一抬将手中半潮的纸张塞入嘴中,两口一嚼硬生生的将它吞进了肚子里。
“你吃纸干什么?”
白鸟落在何驰身边,何驰往后看了一眼,好奇宝宝们都被陆记揽走了,现在只有两个侍卫背对着何驰守着。
“说话呀,皇兄到底给你出了什么难题?先后发了两封飞书,昨晚还是连夜送过襄阳的。”
“你知道京城里发生了什么吗?”
“我怎么会知道。”
“那你就全当我是个死人吧。”
“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何驰也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这事能说吗?!天子要何驰当儒林这艘大船的掌舵人,昭国上上下下多少官员。何驰这个连科举都没参加过的儒生,他耍弄小心思治疗一下小规模不服症自是绰绰有余,但是真要去别人的仕途上横插一脚,被千夫所指、万夫所唾只在转瞬之间!
圣旨是治儒!又不是整治几千个踏田的儒生,这是立身成圣的天大买卖,是死后万千学子要为你立庙塑像吃千年香火的大买卖,狗皇帝以为这是简单的占山为王吗!
这个任务要是交给一个儒林名士去做,他修身养性、坐而论道、广播圣言,或许等头发花白时还能搏一个大儒的美名,再进一步成为人人敬仰的儒林领袖也未尝不可,死后画像挂在孔子身侧成就一个似圣先贤的美名已经是极限了!何驰是什么人物,他底子是庐江水匪,这些年他忠于自己的人设一路不偏不倚的走了过来,现在你要他塌了庐江水匪的设定,变成纶巾书生成为儒家领袖!?
“不过也不是不行,可是这条路有点……逆天……”
何驰不知道该以何种表情面对大行皇帝发布的任务,不过总的说来是隐藏任务,天子没有署名大概也就没有对何驰报多大的期望。要是天子真的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大可大大方方一封圣旨发来,到何驰真的功成名就立庙之时,必有一个贤君的万世美名冠在大行皇帝的脑门上。
不能说天子欠缺思量,只能说这是早早晚晚的事,自秦始皇尊儒开始到昭国接班,儒林握住话语权前后满打满算不超过一百五十年,儒林之中虽然诸多修修补补,大家都乖巧着大错不敢犯,却总有隐约撬动皇权根基的小动作,如此看来这番改革是迟早的事。
天子要真的扭一扭儒林的船舵,也不是特别困难的事,如今孔圣的形象还没有彻底沦为尽讲大道理做心灵鸡汤的孔夫子。真按照孔老先生当年周游列国的形象来看,何驰或许还真能凑上一星半点的机缘,甚至改善一下形象整出一套孔夫子青春复刻版。
“我没那么高吧。”
琴扬十分不解,她看着何驰的表情从苦闷转变到抑郁,然后逐渐从抑郁转变到疑惑,再从疑惑转变到放松。也不知道天子出了什么天大的难题,竟然被何驰一口吃了下去,只用几息功夫他或许已经有了些许眉目还比划起自己的身高来了。
“豆豆!”
琴扬从梦中惊醒,身边曹枢正在和何平绕着琴扬的卧榻绕圈跑。琴扬一阵断喝没有吓到曹枢,反而把何驰吓了一跳,看来自己家里的熊孩子体力严重过剩,是时候给他们开发一些玩具了。毕竟这些熊孩子已经到了长脑子的年纪,不能让他们这样胡乱发散精力,要知道人的大脑思考所消耗的热量可一点都不比跑步少。
治儒!有意思!很有挑战性的限定任务!
这道圣旨一来,何驰感觉装在脑袋里一直处于混沌阶段的问题突然有了松动的迹象,或许真是一个契机,一个推进缓步改革的契机。既然天子不管杀、也不管埋,那何驰也不需要顾忌太多,若是大行皇帝像模像样开了圣旨,何驰还要考虑如何去向天子复命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若是大伯能帮你的话,你只管开口。”
何驰从雾中走出,陆记看到何驰表情松弛心中顿时大定,他连忙上去询问情况。这一封飞书着实让人浮想联翩,京城里一定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大事!
“区区小事不劳大伯伤神,冬天水冷大伯还是快随我离了这湖边吧。”
“京城里妖魔鬼怪甚多,要大伯说你也不需要和他们客气!这一回你和琴扬去了京城,其他大伯不敢包你。你要是被狗崽子咬了,你只管还手往死里打!尤其是那个陆罡,你就不需要给他好脸色!”
“都是一家人不至于这样。”
陆记笑着,何驰屈身作请,中山王先一步进了长沙城,何驰落了一个最后。长沙城里依旧戒严,不过这一次何驰等人的车架只在长沙停留一天,船只已经在码头准备就绪,这一天只是留给腾挪车驾行礼的时间。
“沈传文见过中山王!”
“沈员外无需和老夫客气,本王就问你有没有准备上好酒!”
“酒宴已经备下,王孙已经入席了。”
何驰嫌弃了一眼,这中山王也是越来越没谱了,眼看就要到江夏,他是抓紧了一切机会薅羊毛。沈传文的酒宴八成是这王爷派人过来旁敲侧击的结果,要不然谁家大清早就喝酒吃宴席,真就是为了薅羊毛不顾一切的吃拿卡要,也不怕整一个消化不良出来。
“那本王就不客气了!”
看着陆记这样老皮老脸何驰也就放开了,土匪的样子一摆直接伸手在后面请道。
“王爷无须客气,请速速入宴吧。”
陆记呵呵笑着,伸手点了点何驰,来了一招虚情假意。
“何侄你要不陪陪本王?”
“我平时不好酒,况且那边的事我还要去处理一二。”
“也是,那你去忙吧,忙完了记得来找本王!”
陆记转头对沈传文又说了一声“本王不客气了”,然后脚步一开径直跟着带路的小厮往酒楼里去,中山王走这一回不知道刮了多少东西进去,就看他背后三辆铁架子车的车辙越来越深,再去江南走一趟一准还要多出几辆车来。
沈传文似乎看出了何驰的心思,他直言道。
“余福,王爷也是个知疾苦的人,所求不过是些酒肉,金银取的也非常有限。平时郡守下郡走一趟,都不止带三车东西回来。”
“长沙郡守下郡打秋风了?”
沈传文哈哈大笑起来,摇头对何驰说道。
“我说的是以前,如今郡守就是下郡去走动,也不敢伸手要了。”
“岳父还需替我盯着些,我何驰只有一双眼睛,荆州这么大实在不够用。”
沈传文知道何驰的苦衷,官大有官大的难处,荆州横跨南北治理起来困难重重。要真能一个刺史府搞定一切,那之前昭国就不需要制定各郡分治的策略了。
“其他我就不多说了,但是有一些东西余福你必须带走。”
“岳父你还是留些底子吧,我预感天子就快来打秋风了。咱们家虽然殷实,但是熬不住皇差拿着圣旨来打劫。”
沈传文笑着掸开了何驰的疯言疯语,转身让家仆将两个箱子挪了过来。
“这一箱是秋天产的最后一季蜜糖,现在无蜜可采,蜜蜂都挪去了暖房供着糖水。这第二箱,乃是各种山珍和一些散碎的金银,全都是十里八乡百姓送到府上来的,太零碎的我也不拾进来讨嫌,就凑了这一箱最好的。”
“岳父这不合规矩。”
“贤婿,民意不可违呀!大家都知道盛德米铺遭了一回难,人人都想帮忙却又不知该往哪里使力,他们所求无多只求你开在长沙的米铺别倒了。”
何驰点了点头,看来这一箱东西不收都不行了,此去江夏不知道还有多少箱子等着他。四个挑夫拿来两条扁担。存放蜂蜜的箱子轻盈些,两个挑夫一挑就起来了小心翼翼的往渡口去了。后面这一口箱子十分吃重,扁担弯成了月牙形状,两个挑夫咬牙闭气一路走去一路上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