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的救火工作没有预想之中那么顺利,明火扑灭后就是防备着阴火复燃,这样的拉锯战要持续上很久,尤其天公不作美,洛水沿岸这几天尽刮大风。第二轮进入火场救火的士兵已经逼近体能的极限,从洛水行营调来的八千人组成了第三轮救火队,他们顶着漫天的浓烟进入上林苑中。折腾了一夜的救火人员陆陆续续被替换下来,御马监已经成为了临时后方营地,陈术已经正式入驻专门负责各处火场之间的人员调度工作。御马监的门禁依旧没有解除,越是临近收尾的时候,就越不能松懈怠慢,各营军官都仔仔细细的清点人头,唯恐有人浑水摸鱼趁乱进入宫闱之中。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洞庭湖畔雾气朦胧,京城天机殿外却是呛人的白烟,为了烧一个活字印刷机,愣是把国家的脸面都烧没了。大行皇帝有意让群臣在殿外等了半个时辰,让他们好好体验了一下昨天晚上闻政殿四周的涌动的烟火气。
“有本早奏,无事散朝!”
李福高喝一声,大行皇帝冷咳两声,群臣似乎被打开了某种开光,咳嗽声此起彼伏渐渐连成了一片。可是咳嗽完之后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大行皇帝见所人有都缄口不言,于是干脆直接点名道。
“廖觉!”
“臣在!”
“你选的什么破地方,好端端的印刷工坊被一把野火烧了个精光!”
“微臣万死难辞其咎!请万岁降罪!”
“罚你三月俸禄,退下吧!”
“谢万岁恩典!”
廖觉被点了一下名,天子的责罚又是无关紧要,这是酝酿大事的苗头,所有人都低着头不敢动弹。只听龙椅上又传来两声咳嗽,天子清了清喉咙说道。
“依朕看印刷工坊设在上林苑八字不合,山林过火也是常事。谁也没有料到那么大的妖风作祟,竟然让百顷林场付之一炬,一夜过去光是烫伤、呛伤的兵士就有上千人。”
陆东淼和陆欢只带耳朵听着,好多事心里有数就行了,真要说破谁也没脑袋去扛,更不用说一下烧了百顷林场、引的浓烟漫京城这等壮举。上朝之前两人就碰过了头,现在那些书呆子闯了祸,下了朝多半就要倒贴上来。他们已经落了应对之策,再有六天就是比武大会,自己干脆窝在校场里躲着,以免被那些腐儒勾搭上落下一个连带责任。
“王漆!”
天子一点国子监祭酒的名字,王漆额头便冒了三颗汗珠。要论谁恨活字印刷机,那多半就是翰林院和国子监的学究们。而这两个地方又略有不同,翰林院之中都是有公职的人,一般这种人他没心思去搞这些歪门邪道,他们端的都是铁饭碗,一旦追究起来牵牵连连必是一群人遭殃,有人吃这这碗饭恨不得一辈子赖在位置上活到老死。
国子监就不同了,这场蹊跷的山火嫌疑最大的就是国子监之中的学子们,以前每当遇到有大批量的皇榜和告示需要誊抄,各部人力不足时都会向国子监借笔。誊抄这份工作看似毫无技术含量,但其实切身关系到国子监学子们的福利,他们可以靠着抄书赚外快,也可以借着抄录寻个上进的门路。
一手笔走龙蛇的好字总是能吸引人的眼球,或被天子看中,或被高官赏识收为门客都算是谋到了出路。三党退潮之后,朝中关键位置的官员都空着,下一轮五年会试近在眼前,那就是皇帝不急儒生急了。虽不能百分百确定这放火之人来自国子监,但较之于端着铁饭碗的翰林院,这群躁动的学子明显更有“上进心”,他们的嫌疑更大一些。
“依朕看,这印刷工坊就设在国子监里吧。”
“老臣以为此事依然是工部之事,老臣不敢僭越。”
“何谈僭越,依朕看都是为国效力并无不同。国子监学子们做的文章是文章,活字印刷机印的文章也是文章。放在国子监里正可物尽其用,若学子们有了奇文妙句,正可借活字印刷刻录成书广播天下。”
“陛下所言甚是……”
天子没让王祭酒把“可是”说出来,立刻抢断道。
“既然王祭酒无异议,那就好办了!你们都是朕的爱卿,各守岗位各司其职,工部与国子监协调一下,尽管将印刷工坊重建起来!不用请示朕的御批,朕放手让你们去做!张晴听旨,重建的一切用度户部不得阻挠,全部照价拨款!魏炅统领礼部,国子监的事你也必须上心!”
“微臣领旨!”
“魏炅领旨!”
张晴和魏炅在王漆身后跪下领旨,这一把火直接烧到了天机殿上,四下寂静无人敢应声,也无人敢在天子盛怒时动手灭火。陆东淼倒有些想念何驰了,尽管他的做派无法令人恭维,但是他上朝既能能闹得开,也能收的拢,别看他喜欢将烂摊子甩一地,只要他退出去也会连带着把天子的怒火打包带走,决然不会像现在这样放了火却收不住,以至于一个早朝活活把六部之中的三部架在火上烤,再加上一个兵部还在忙着调集人手赶往火场里救火。
要说把人架在火上,何驰现在也被人架在了火上,盛德米铺遭遇挤兑的后遗症可不容小觑。你可以想象一个市场的锚定物突然消失会带来什么样的冲击,如果这个锚定物无关民生的话,它的消失带来的影响力还不至于如此爆炸,尤其是今年秋天刚刚迎来“分米粮吃饱饭”的江陵,汹涌的民意几乎凝成了实体。
刘季来慢了一步,他乘着一艘货船带着三箱东西来到了长沙码头,短暂的与何驰说了说江陵的实际情况后,何驰终于知道为什么百个身手了得的人看不住一个王紫嫣!当挤兑事件的余波传导到江陵后,江陵各县的百姓出现了民意倒灌,他们人小力微没有财力、物力可以提供支援,但是他们可以物理威胁有钱的乡绅豪族出钱出资!刘季和鲁兴文带着郡城之中的兵卒四处奔波,才勉强压制住如野草一般疯长的民意浪潮,最后好说歹说才算堵住这股洪流,一应财物尽数退还却还是落下了三箱子无主的金银。
“能退还的钱财已经尽数退还,剩下这三箱既无署名,也无人来认领,属下不知该如何处置,只能来请示主上。”
这是江陵士绅长期作威作福的后果,哪怕最凶最恶的贼首是王宝成,却依然不妨碍大家秋后算账。何驰给底层撑腰的行为已经给了他们反抗的底气,可是物极必反,两极分化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
“王紫嫣给我过来!”
江陵的自治交给这个小丫头真的能行吗?刘季和鲁兴文忙着处理民情民意,这个小祖宗竟然能够撇下江陵一走了之!那可是八百里洞庭的门户!要不是何驰实在找不到人,哪会让王紫嫣这个傻二代来顶包!
何驰以命令的口吻,让王紫嫣负责把这三箱东西带回找到主人应退尽退。
“既然是兄长的命令,我自会把事情办好。”
王紫嫣好一副赌气的样子,她之所以敢突然离开江陵来长沙堵门,就是知道何驰要靠她借力治理江陵。鲁兴文是官方代表,王紫嫣就是王家的代表,王家又是江陵士绅的领头羊,两方平衡少了谁都要崩盘,官绅对立再加上民意汹涌,果然连何驰都要抖三抖。王紫嫣大智慧欠佳,但小心思着实巧妙,之前被何驰卸了锐气故而现在心中有气,满脸都挂着的“记仇”两个字,对何驰的命令也极尽搪塞之能。
“主上!”
“怎么了?”
“可否接一步说话?”
刘季突然的一招让何驰有些迟疑,他看了一眼王紫嫣,孰料王紫嫣猛的一怔,她立刻挥手让仆从把三只箱子挪走,自己也退到了极远处。
与何驰玩心计,王紫嫣这个小丫头未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不过刘季这明显揣着事情的姿态是何驰始料未及的,想着是不是江陵出了事,他急切的询问道。
“可是江陵出事了?”
“江陵事态已经平息下来了,并无大碍。”
“无论如何你暂时别回襄阳了,在江陵继续坐镇一段时日,百姓逼迫士绅出钱可不是什么好事,就算是民风彪悍长久不管纵容下去必闯大祸。稍后带一封我的亲笔信给鲁郡守,让他写了榜文公示出去教化百姓。那些被要挟过的士绅你也列个单子,回了襄阳我让潘安带着礼物来走一趟,你做好接待人家无论说多难听的话,你都代我应着不可再起冲突。”
“主上这就见外了,替主上分忧乃是我刘季的责任。江陵之事刘季必妥善处置,主上什么时候召回我再回去。”
何驰松了一口气,刘季顿了一息,继续说。
“不过属下还是有话要说。”
“有什么为难之事你只管说来。”
刘季向着王紫嫣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何驰眉毛一抬轻拍他的肩膀说。
“刘季你莫非对她有意思?”
“主上误会了,我家里……”
“停停停!老刘,我不是阻止你沾花惹草,哪怕你真的看上了某个女子,只要不偷、不抢、不霸占,好好的一顶轿子抬回家和和睦睦的过日子,我不仅不问你的罪,反而还要给你随礼!可是那王紫嫣你擒不住啊,这女人发起狠来,她转手就能把江陵拆了。你还在前面挡百姓的刀子,她后脚就开溜到我这里堵门,这种十七八个心眼子的女人你也敢要?”
刘季被何驰逗笑了,也不知道是何驰的坦诚让他哑然失笑,还是何驰的幽默更胜一筹。他抬起右手挠了挠自己的脸颊,笑着摇头道。
“我老刘就算要娶,也不敢惦记王家小姐。只是当着主上的面说句公道话,王家小姐心里挺苦的,主上你还是多关心关心她。我看她紧绷着脸必是被主上训了,可是主上不知道,你在江陵做了一件极不地道的事,王家小姐非但没怨你还第一时间问了你的腿伤和安危。”
“什么事?”
“我去江陵时,人人都说王家的姑爷被王家小姐气跑了,闲言碎语攒了半个江陵城。刘季说句良心话,主上这番不辞而别虽有苦衷,但是做的太不地道了。”
何驰闻声点头,从江陵溜号属实无奈,他在江陵做了好大事,万一真被百姓牵住陆记那里又要作何交代。思来想去何驰决定不让王紫嫣咽着怨气回家,该安抚就安抚,该服软就服软,反正自己的脸皮也没有几两重。
“主上!”
“还有事?”
何驰被刘季一声喊住,他转过脸来看着刘季脸上跳出那一抹古怪的笑容立刻心领神会。男人嘛哪有不好色的,况且刘季到现在就只有刘协这一棵独苗,也不知道吕倩还能不能给刘家添丁进口。
“这样吧,我给吕倩去一封亲笔信,若是她准咱们就安排,若是她不准我看就算了。”
“主上!主上!您真的误会了,这事要开口也不劳主上替我开口。之前我路过乌林与我家吕倩商量了一些事,她把驿站当家,我也一直在外忙碌,到现在还没有个安身立命的产业,要是刘协过年回家,一家人也没个团聚的地方。我们夫妇已经有些积蓄,想像项田一样修个家出来。”
何驰想了想,还真是这样!敖大虎在南阳有了房,项田在江夏有了院,唯独刘季和吕倩还没有一个独门独户的温暖小家。这件事真要安排起来并不困难,手头上正好有一处现成的地皮!
“我看这样吧,江夏吴家的那片祖宅一直空挂着无人去打理,你让人带个口信去江夏给安春生。让他年后就着手把吴家的祖宅料理了,那片宅子之中好多屋舍常年无人居住、无人维养早就烂透了,干脆全部拆掉重建。你想建一个什么样的家,从划地基、立围墙开始都由你和吕倩说了算,地皮就算我白送的,房舍屋瓦你们量力而行,实在不够就找我家曹妹赊账。如果你想要那一整片吴家祖宅,那我做主全都给你好了!就是那门前……”
“刘季不嫌!有两个院子两间房就已经足够了,刘季叩谢主上盛恩!”
何驰看着刘季跪下叩首,他却摇了摇头说。
“给你分四个大小院吧,这样的话吴家祖宅正好一分为二,项田的家在城外,他将来有了七儿八女还能把院墙拆了扩出去。你在城里扩建起来十分费劲,将来四世同堂两个院子可就不够用喽,不如依我的意思建上四个院子保险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