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凝走在江夏城外的水泥大道上,她带着一群跟班踩着暖阳走向打谷场,江夏百姓已经适应了一忙一闲的生活,农忙时市集自然冷清,农闲时市集就忙碌了起来。此刻已是农闲,在肖凝的想象中打谷场的集市应该比秋天更热闹。
其实除了打谷场这片最热闹的市场之外,但凡水泥路与村镇小道的交汇之处,都会有人就地寻个合适的场地夹道摆开摊位叫卖,久而久之好多岔路口都能构成一个小规模的次级市场。对于这种小市场何驰完全是放任状态,百姓们也似乎学会了卡BUG,小市场上几乎不见钱财交换,岔路口都是各村村长坐镇,与往来客人进行着小规模的以物易物。
走了一路的肖凝已经开始幻想那云糖的焦香味了,她远远看到打谷场上立着一个个“摊位”,脚下的步子加快了许多。
“快!快!驾!驾!”
一辆驴车从肖凝身边疾驰而过,跟着肖凝的婆子和丫鬟们都被这一阵斜风带歪了。
“赶车赶这么急,莫非今天的赶集有耍把戏的人在?”
肖凝真后悔没坐轿子来,站定之后她伸长脖子往远处眺望。远处好多人都在往打谷场上赶,打谷场外的水泥路上聚着好多人,看着这聚起来的人潮肖凝心里犯嘀咕,这架势怎么也不像赶集的。
“妈妈,那是什么啊!”
一个小孩子伸手指向一架刑具,母亲连忙掩住他的眼睛,将孩子牢牢护在怀里。
项田和安春生站在打谷场入口,一条粗大的蛇皮鞭就盘在项田手中,聚在打谷场前的人已经堆了九层,十里八乡的生熟面孔都有,不管是不是集约村镇里的人都向这里涌来。这方打谷场是何驰改革的起点,站在打谷场上举目四望到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顺着道路开辟的规整水渠,远处山坡上连绵的果园,东南西北一望无际的大田,还有那高处的琉璃瓦温室,为羊羔提供庇护的拱形水泥房等等等等……
安春生粗略的估了一下,聚集来此的人至少六千有余,好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甚至钱家和陶家都派出了代表维持现场秩序,打谷场外的水泥路上几乎已经站满,新来的人只能顺路向道路两边扩散,身材矮小的都踮起脚尖往里面眺望着,再有一伙儿打谷场周围的水泥路就会被人群彻底堵死。
见火候差不多了,安春生向项田点了点头,项田握着蛇皮鞭一步跳上桌子。冬天风冷但那堵人墙却纹丝不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在站在桌子上的项田身上。
“这是什么?你们不认识,我项田认识!”
项田用两根手指朝着打谷场门口的刑具一指,大声喝道。
“这个东西名字叫站笼,这个半腰高的枷板架子也是用来枷人的,就是让人只能站着!这群孩子真是好命,想我项田当年从关中逃难出来的时候见的可太多了,哪个田间地头没站死过人!偷东西做了贼的,干活不卖力的,敢顶撞老爷的,把你往枷子上一锁或者往笼子里一关活活站上三天!”
人群出现了晃动,项田冷哼一声继续说。
“也不用三天,站一天就有鸟在你脑袋上飞了,遇上三伏或三九半天下来你就剩半条命了。晚上可热闹,还有狼绕着你打转呢!有人在地头被枷住了,等明天过来就被狼咬得只剩半个身子。”
“……”
人群之中好多孩子都往父母怀里钻,孩子们是真没见过这些刑具,有些五六岁的孩子是在何驰建立集约农庄时被入籍归户进来的,他们咿呀学语时就没见过这些东西,安家落户后就更没机会见上一见了。
“我在常山还见过这笼子呢,就在人家农庄里立着。别人的农庄里是别人的地方,我项田管不着!可是江夏这里什么样,何大人能管!那四个黑心烂肺的鸟人,连畜生都不如!”
项田铜铃般的眼睛瞪了一圈,隐隐有孩子的啼哭声传来,所有人都避着这个煞星的目光。项田牛鼻子一吹气,喝道。
“我听说有人替他们说话,说什么他们是为了钱身不由己!哪里来的屁话!那些被冲走的粮食不是钱,他们吃的粮食不是钱,他们住的楼不是钱,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钱!我项田是个粗人,但要和我论钱,咱们就衣食住行挨个论清楚。以后大家都要算钱,干脆全按钱来计较,全都给我当回佃农一个都别想跑!明年若是荒年,你们那些事不关己整天胡咧咧的人,有本事去水里把那些冲走的粮食掏出来吃下去,别来向何大人讨食吃!”
项田的模样着实吓人,大人之中都有撑不住的,可即便这样人群依旧不散,反而还有更多的人聚拢而来。
肖凝走到人群外围,看着大人哭小孩叫的场景便知不妙,接着视线再往打谷场上一扫,她顿时生出一股恶寒。
项田搓了众人的锐气,安春生便接过了话语,他高声向众人说道。
“给你们粗算一下,我们这些集约农庄里每个壮劳力的一月开销在八两银子上下,不过是日常的零零碎碎的各种用度不去计较罢了。三口之家真计较起钱来,那一月少说十六两,若是有个头疼脑热还要贴补医药,就这还没算给你们发的筹子和修楼的钱。咱们集约村镇里的一户每月要吃掉外头佃农五六户的米粮,谁再敢拿手头紧没钱说事,别怪我安春生和他翻脸!”
围观百姓开始交头接耳,安春生的算法固然有问题,但也不能说他就算错了。优待壮劳力是何驰定下的规矩,因为这些劳力本质上是佃农,他们没有自己的土地,属于那种手停口停的打工人。为了弥补这一块,集约农庄里的村户都有一份大差不差的低保,这些额外配给种类庞杂,譬如精米、油料、瓜果、蔬菜、鱼虾等等。
若把这些配给按照市价算,三口之家一月绝对超出十六两银子。再算一下银子的购买力,在集约农庄里打工的打工人们可是人均小康之家。
能成为集约村镇的村户是好多人的梦想,但是选纳入籍这一道关口一直被何驰牢牢握在手中,他虽然可以指挥安春生给邻近村镇修房、修渠、修路、开田,但绝对不会盲目扩张村户规模。鉴于何驰牢牢守着集约村镇的入职门槛,村户这个群体的体量基本维持在可控区间。下面的基层管理者没有人事方面的任务和压力,他们管理起来也就少了很多纠葛和利益冲突。
设立集约村镇并且掌控集约村镇的规模,这算是何驰逆练的一套中产阶级陷阱。他强行在地主、商人和百姓之间塞入了一个衔接层,也就是所谓的中产者——村户。
村户每户每月消耗的东西按照市价来算,相较于普通百姓而言已经非常奢靡了,他们甚至超过了好多百亩田地在手的小地主们。但江夏流通的货物,无一不出自何驰之手,他作为货物的总批发商,村户的“奢靡生活”成本完全人为可控!
再加上天然分化,村户之间渐渐出现了两个群体。
奢侈一点的人家吃的好用得好,家中一个个油光满面。节约一点的人家日常伙食混个不上不下,节约下来的东西则可以拿出去交易。说道交易,交易的范围可就广了,或可直接换成钱储蓄起来,或者以物易物给家里添几道菜。江夏水泥路边诞生的小市场,正是因为有这样一批“中产”存在而生生不息。
村户之中较为奢侈的人家,他们对外输出了阶级落差感,那些外围的小地主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份就会选择性的购入一些标榜身份的东西,从衣食住行全方面拉开与村户的差距。如果何驰需要的话这些村户就是天然的宣传机器,比如给他们统一着装引发一阵穿衣潮流。又比如这个月我让村户吃红烧肉,下个月我让村户吃炸豆腐,那些地主、乡绅能不能忍何驰不知道,但各地的大酒楼最是不能落下的就是这一份新意,谁敢慢一步同行就跑到前面去了,他们这个月开出来的菜单,许就是村户们上个月的伙食目录。
村户之中节约的人家固然无法输出阶级焦虑,但他们带动了商品的底层循环,节约下来的多余商品多半会进入乡村市场,并以低于市价却高于批发价的形式流通出去,临近的村落也会在交易中获利。非要给这种行为取一个名字,叫它渗水市场体系更为合适,在相互都认识的乡亲之间市场上的交换往往没有绝对的价值衡量,大家各取所需改善生活的同时,还加速了底层百姓对新商品的认知度。
百姓们用以物易物卡商税的BUG,何驰再以这种小农型渗透市场卡士农工商的阶级BUG,渐渐模糊了商这个阶级的定位。大家不一定都是商人,却可以在短时间内参与到商业活动中去,一户积累的多余产品就能去小市场上兑换成其他生活所需,基层的生产积极性被逐渐调动了起来。
千年之后资本家把中产当做收割目标,何驰却主动创造“中产”让他们以各取所需的方式成为了贯通上下的衔接层。
如果你能站在何驰的位置看江夏,一切就会变得简单许多。村户这个阶级的选纳由何驰一人决定,而整个江夏的市场又都掌握在何驰这个幕后批发商手中。何驰想要江夏经济的水车转多块,完全由他自己说了算了,财富在这种驱动力下不停流转,小规模的交易甚至不需要货币这个辅助物,商品在一个区域之内可以自由流通!
这正是柳成和张晴两位尚书想破头都想不明白的事,内中玄妙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的清楚的。这种小农经济模式脱离了江夏一定水土不服,因为它赖以生存的根基十分脆弱,它不光需要有一个总揽全局实权在握的官员,还需要足够稳定的物价作为双方交易的铆钉物,这是在双重稳定之下才能玩转的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