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第一次进入襄园,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成熟稳重些,进入红楼时他故意低着脑袋,上二楼时也强迫自己不去关注那些精细的木雕装饰。三楼茶室的门开着,悦岚、找儿和魏征三人进来时里面已经布置妥当,两枝香炉上落着两只仙鹤迎风晾翅,幽幽的香气扩散在空气中让人身心一松。
茶室之中没有其他的座位,只有一张用古木盘根切成的大桌落在茶室中央,八盏藤椅绕着它摆放。悦岚和找儿选了里面的两个座位,魏征就选了另一头的一座,三人隔着一整张木桌约有丈余的距离。
找儿见两人天各一方,自然要寻个由头开口,她的右手落在桌上轻抚着平整的桌面说。
“这里倒像极了文人雅聚之所,我秋天去扒村里老先生的窗棱,见到那些学究都绕着一张矮桌盘膝坐的。他们喝的东西不像酒也不像茶,或说上几句无来由的话,或吟上两句不俗不雅的诗,一群人便呵呵笑个不停。”
魏征点头,回道。
“王小姐见识广阔,文人雅士相聚不在意场合,但求性情相合。”
王找儿明显高估了魏征的情商,自己都已经点了“无来由”和“不俗不雅”,约等于给魏征开卷考试,有趣闻便说趣闻,没趣闻就吟两句诗词。怎么就能冒出一个不求场合来,在草庐里说不在意场合也就罢了,眼看着琴扬公主布下了这么好的环境,魏征一开口就让大家难堪,找儿真应该庆幸他还留了些分寸,没有一句话把天聊死。
王找儿心里苦,她正向何悦岚讨主意的时候,四名宫女便进入了茶室之中。
“两位小姐,公主说了来的皆是客,她现在琐事缠身不方便下来会客,故而让我等下来供小姐驱使。请你们先代公主招待一二,公主稍后便来。”
找儿和悦岚对了一眼,眼下这局面公主最大,公主不来的话找儿这个义女还要矮悦岚一头。作为庐江何家的大小姐,何悦岚哪里会过客人,平时何劳禄宠溺,何驰对她也是一贯的野放政策,要她烤个地瓜当真信手拈来,至于会客悦岚不出几句必现原形。在桥上出个上联已用光了何悦岚的一半文采,最多三板斧耍完她就要当一个闷嘴葫芦了。
“那就先给客人上茶。”
悦岚还算机灵,宫女点头应了却不走动,这四个宫女明显是琴扬派下来使坏的,何悦岚说茶,她们直接甩出了下一个问题。
“请问小姐该上什么茶?”
魏征疑惑,悦岚和找儿更疑惑,平时她们哪里会好好的坐下来喝茶!绣楼里的白开水算茶吗?绣娘们喝的水里偶尔会放一些红糖,有时候会撒一把米粒进去让茶水有点米汤的味道,喝起来能骗一骗肠胃扛饿。媚娘喝过玉米煮出来的甜水茶,毛衣几乎是有什么喝什么。
悦岚都快把头皮挠破了,她实在是不专于此道,便随便一问。
“平时喝什么?”
琴扬憋住笑意,这个何悦岚好好的何家大小姐不当,非要整天出去野。她要是能喊出任何一种茶叶的名字,也不至于如此被动了。领头的宫女走到悦岚面前,轻声说道。
“冬天风寒,人多食荤腥之物,脂膏淤积于内,久则成毒。公主近来在喝一种苦茶,一可温养肠胃,二可化毒祛湿,三可消痘养颜。就是茶有点苦,一般人喝不上嘴。”
悦岚听到一个苦字便皱起了眉头,现在她全身都是压力,何悦岚毕竟不是何驰,仅是一个何家大小姐的身份便足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
“那么就它吧!”
悦岚应的真是干脆,琴扬的脸上倒挂不住了,怎么兄妹的差距如此巨大,一个哥哥平时疯癫没个正形却是十足的百年人精,一个妹妹平时机灵异常只往屋里一坐便丢了灵性成了没主意的人。亏琴扬还想了其他对策,眼看这第一计执行的如此顺利,她反而有些失落了,完全没有棋逢对手的运筹帷幄感。
“苦风卸秋色。”
正当大家都等着苦茶上桌的时候,王找儿突然冒出了一句无头无脑的诗,何悦岚挠头抓耳的思考,魏征放松双肩沉沉呼吸。大约是同时何悦岚和魏征都想到了下一句,两人同时开口撞在一起,两份尴尬甩在脸上,魏征连忙拱手让道。
“何小姐先请吧。”
何悦岚也不客气,自己一共只有三板斧的文采,想了半天才能接上这一句。
“辣阳褪冬装。”
魏征点头笑着说。
“小姐这么一接,这首诗便是有了下韵。小子便接,梅雨洗桃花。”
“那找儿就托大了了,把这首诗补全,这最后一句便是,甜薯梦生香。”
悦岚脸上嗔着,魏征却浑然不觉,他低低的吟道:“苦风卸秋色,辣阳褪冬装。梅雨洗桃花,田鼠梦生香。”吟完便大呼妙极,对王找儿赞道。
“小姐文采斐然,小生佩服之至!尤其是最后一句不仅全了苦辣酸甜四味,还借田间之鼠之梦巧喻丰收之景,真乃奇思妙想也!”
“什么田鼠!”
悦岚脸上一片涨红,魏征愣住了不知错在何处,找儿憋不住大笑出声。这误会好是巧妙,甜薯变田鼠。
“悦岚姐姐何故恼怒,此田鼠也未必不可,你要说田鼠梦里都是香的,八成也是想到了某个香喷喷的东西吧。”
悦岚羞得耳根都红了,她恶狠狠的瞪着魏征,魏征无辜挨瞪更是迷茫,他反复思考着田鼠到底是什么东西。以至于苦茶端上来了,他还在潜心思考着问题。
“苦茶太苦了,公主要我们把白糖端上来,小姐们如果觉得苦涩难咽,就加些糖匀一匀吧。”
宫女端来三碗白砂糖,送到魏征面前的“白砂糖”明显与两位小姐有些区别,但是现在魏征脑子里想着田鼠,眼睛里看着悦岚,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异样。
“公子,加点糖再喝吧。”
“多谢,多谢!”
宫女看着魏征用大勺将“白糖”舀入茶盏中,便低下头牢牢抿住嘴退到了一边。
苦茶顾名思义当然是极苦的,但是加糖中和之后这先苦后甜的味道反而能够让人接受了,悦岚一点点的加糖,最后与找儿找到一个合适的甜度,两人端起茶盏慢慢品着,苦茶已经叠出了苦甜苦甜的层次感,这当真是一次奇特的味觉感受。
“公主还真是会享受,这可比绣楼里喝的米汤水好喝多了。”
悦岚放下茶盏,看了一眼视线盯在她脸上的魏征,魏征浑身一缩,赶忙舀了两勺白糖,将苦茶胡乱拌了拌端起来送入口中。
“噗!!!!”
魏征苦得一口吐了出来,那一碗“白糖”更是因为他这一口大气被吹散到了空中,半张桌子上一片狼藉,不知是什么样的烟尘扩散在空中。
“糟了!糟了!拿错了,你怎么办事的,怎么把珍珠粉当白糖端上来了!”
满脸珍珠粉的魏征尴尬的看着众人,四个宫女跪在门口,一个太监口中满是责备之词,桌子另一边悦岚和找儿已经笑成了一团,桌子这一侧魏征已经被珍珠粉扑成了一个白人,一双眼睛无助的左顾右盼。
“笑不活喽!真是笑不活喽!何驰那厮还真在院子里撒泼打滚?”
王夫人只说了何驰来府中那天的简略情况,便让太后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一众下人都在外面等着,只有团圆和两个贴身宫女在太后身边服侍。
“能搏太后一笑也值了,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成小子这门亲事横竖都是我们家那位定的,要是真反悔了那不是给外面的人活活看笑话嘛。如今这件事落定,我也就安心了,大不了就是日子苦一些罢了。”
“何故言苦!不需多久,你就要抱外孙了,我家琴扬还挂着呢。”
“太后您可折煞我了,我家平玉怎能与公主相提并论。”
“怎么不能相提并论!当年你是我们一群之中年纪最小的姊妹,心气也是极高的,博古通今敢说敢做连我都自愧不如呀。”
“太后这都多久远的事了,小时候大家都不懂事,年轻义气时不知道闯下了多少祸事。”
太后微微点头,她长叹一声缓声说。
“往事庞杂,不提也罢。今天来找你,也是想问问姊妹们还有往来吗?”
“承蒙太后看得起我,太后有事只管吩咐便是。”
“果真是敢说敢做的王夫人,那我也不卖关子了。好多年前麻烦你牵的那桩事,我这里还作数。”
王夫人眉头皱起脸上浮起惊讶之色,太后闭目点头,团圆从袖中抽出书信递到王夫人面前。太后轻声开口说道。
“麻烦你走一趟吧,告诉他们别再闹了。他们送进宫来的义女已经长大成人了,我给她安排了一个好人家,现在出宫过日子去了。他们送个嫡女进来依旧是贵妃,从此以后荣辱与共,趁着琴扬大婚的热闹不好吗?”
“替太后跑腿这事一点不难,可是……”
“无论发生过什么事,本宫替皇上应了,对他们网开一面既往不咎。不就是伤了何驰和姜彦斌嘛,谁家里头没个打打闹闹的时候,能坐下来好好过日子的都是一家人。”
“太后,我说句不该说的,今时不同往日了。”
“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但我是替皇家应下的承诺,是承诺就要坚守到底。家是团出来的,不是分出来的,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王夫人接过信朝着太后跪下,叩首道。
“太后既然这么说,我还有什么好顾及的,王氏一定将太后的信送到。”
太后咳了两声,团圆立刻退到一边,两名宫女上手搀扶,太后一步一动的走过王夫人面前。大门一开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太后径直从后门走出了杨府。
团圆快了两步此刻已经在轿子旁等候,太后举目看天,天空中的浓烟遮蔽着太阳,只有一个微亮的轮廓挂在天上。
“团圆。”
“请老太太吩咐。”
“去景秋园把那会唱新戏的戏班子带回来,告诉内务府好好安置。”
“遵命!”
团圆指点左右让他们护好轿子后,一个人便快步疾行往景秋园去了,太后听到有脚步声便往后张望,只见王夫人已经来到后门处送行了。有些事尽管已经预知了结果,但该做的事必须做完,太后在无声的目送中上了轿子,轿夫们转轿向北朝着皇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