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记和陆锡这爷孙两人在长沙疯玩了最后一天,这爷孙两人的个性正与沈传文相合,眼看入夜三人依旧有一大堆话题可聊,宴席上的酒盏暖了又暖,碗碟前脚撤了下去,炭火烤肉架后脚就端了上来。沈娟的闺房里点着炭炉温暖如春,猴孩早就在躺椅上睡得七荤八素了,何驰却坐在圆桌上瞪着墙,他草草的吃过晚饭后就一直维持这样的姿态。
忽然何驰回头看了看已经睡死的猴孩,再转回去看了看墙面,不知他脑子里落定了什么主意,只见他靴子一下、罩衫一脱,几息功夫就从沈娟的闺房里溜了出来,沈岳父的家真叫一个高宅深院,其内门客个个身手了得,何驰想要潜入潜出实在不容易,好不容易寻到一个大家放松的空挡,何驰才翻墙出来稳稳的落在沈家大院后巷。
“嘶嘶……嘶……”
在后巷的黑暗处,传来畏寒的嘶嘶声,一个厚衣高靴的读书人搓着双手躲在暗处,别看他穿的厚实,一双嘴唇却已经冻得发白了。
从坐在院子里开始,何驰就盯上了这个古怪的目标,起初只以为是关中王爷们终于耐不住寂寞选择动手了。可是盯了半天这人总是来了又去、去了又回,给人一种举棋不定的感觉。现在已经日落,这个时候洞庭湖一吸热长沙城的室外气温骤降,狭窄的后巷已经比得上一座冰窟了,这书生却还在后面来来回回。何驰也不知道他究竟有何企图,此刻的气温跌至冰点,哪怕是天生贼骨头的庐江水匪也扛不住这股寒气,光脚久了一准要得风湿病!
何驰借着最后的几缕阳光,终于亲眼看到了这个书生的全貌,他是一个体型中等的年轻人,富贵的样子全然不像做贼的,外衣也是上好的料子、上好的针线,弄不好他还有功名在身上呢!又来回踱了几趟步子那书生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摸到沈府后门处从袖中抽出一根竹管子,再从胸口掏出一个火折子,就地一蹲开始慢悠悠的操作。
何驰蹑手蹑脚的凑过去细看,发现那人手中的火折子已经燃起了火苗,但是那竹筒子里的东西却极不配合,书生抖了半天不见引火的主料出来。
“何驰!我烧死你!我一定烧死你!”
“……”
真叫一个急死人,点火都弄这么长时间,看着那人将竹筒抖了又抖,最后眼看他恼了抬手就要把竹管子往石阶上敲,何驰说时迟那时快立刻伸手过去将竹筒子抢到了手中。
“猪油?!”
何驰不知如何吐槽这个纵火犯,此等蠢才还来放火!他知道猪油和桐油的区别吗?那一筒子猪油早已经被冻成了奶昔状,因为天气寒冷猪油早已冻死在竹管里抠都抠不动了!
“兄弟你放火带猪油?!”
“兄台,你也是来放火的?”
何驰把那猪油筒往腰间一插,抓过那人的右手,用他手中火折子的光亮照着自己的脸问道。
“兄弟,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
“那你知道烧的这家人是谁吗?”
“何驰的岳父家,何驰就在里面,只要火势一起神仙难救!”
“你从哪里知道这火势一起神仙难救?”
“孙子有云,凡火攻有五,一曰火人,二曰火积,三曰火辎,四曰火库,五曰火队。我烧何驰这人,就是火人,沈家有积蓄就是火积,沈家有辎重车马就是火辎,沈家也有仓库就是火库,五占其四,我这一把火下去,何驰必死无疑!”
何驰一时找不到语言来辩驳,要说他没见识吧,人家解的头头是道。要说他有见识吧,这歪解的《孙子兵法》能把孙武气活过来。沈家当然有车马辎重,可是你这一撮小火苗最多烧个后院,辎重和仓库隔着好远且都有好手站岗,这厮一天都在这里打转最后来烧后门,只怕是挑了一个最好的下手的地方,就他手里小火苗要烧到沈府辎重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既没有搏命的胆量,又没有舍命的气魄,还拈轻怕重挑最简单的下手。何驰想着,这书生怕不是那种,虽然斗不过你,却可以专门来恶心你的一路人。
“你还懂孙武兵法?”
“家中藏书简牍甚多,偶有研究。”
“那你不好好在家读书,来此作甚?”
“哎!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呗!”
书生灭了火折子起身朝着何驰伸手一指,对着沈府的后门一叹道。
“我本秀才郎,奈何心狂荡。地契赊钱来,江夏倒米粮。岂料扬州商,食言做局诓。一朝财散尽,无颜见爹娘。”
“哦!玩期货借杠杆,被庄家诱多穿仓了!”
秀才转过身来看着叉腰而立的何驰,疑惑的问道。
“什么是期货借杠杆?这又和仓库有什么关系?”
何驰不答缓缓抬手便一掌打在他的脸上,这一巴掌力道不重却已经让这秀才头晕目眩,只见他转了两个圈自己撞上了后门。
“他娘的,你都知道是扬州粮商坑你的,你来烧我岳父的宅子干什么!你还读书,你还唱诗,你还文绉绉的,放个火都放不好!大冬天你用猪油放火,哪来的二傻子!”
“我自河南来!”
“河南濮阳有个徐长庚认识吧!”
“当然认识!”
“他奶奶的你还认识啊!那你怎么能混成这样?!但凡你能学点他的偷奸耍滑,你能混成这副德行!”
何驰上手一抓他的肩膀,孰料秀才衣服里全是裹的稻草,这一摇一晃稻草散了全从袖口和衣服下沿嗖嗖的掉了下来。这一身撑起来的“行头”卸掉之后,秀才瞬间缩了个头,难怪一直在后面“嘶嘶”叫唤,除了外面这身光鲜的皮子内里就是个大草包!何驰看着秀才缩起肩膀,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又一记耳光赏了过去。
“你的书白念了,冤有头债有主知道吧!谁和你有仇,上公堂你还有三分道理。你现在找个没仇的来报仇,这是什么道理?!”
“那些扬州商人说要是我敢上告,他们就让我去长江里喂鱼。”
“哦!合着我没说狠话,您就来找我了是吧!”
何驰的声音早就惊动了一府的人,猴孩先上了院墙,立时就有两个带刀的人抽开后门直接跳了出来,众人见这一地的稻草和两个人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秀才真是极品,何驰也不好评价他,关键是他还真是个秀才!
这秀才姓吕,名庄。虽住在濮阳附近,但老家祠堂在定陶,也就是菏泽附近。这次为了薅何驰的羊毛,他瞒着家里典了八处房产,前后凑了二十万贯。
“跪好了!那盏茶洒出来一滴,我便剁你一根手指!”
“何大人饶命!”
“饶什么命,恭喜你今天入伙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昭国河南分公司头号牛马,八处房贷一共二十万贯,算你一代人背四万贯房贷。这样只需要凑齐五代人齐心还贷,你赊出去的房子就有钱赎回来了!”
吕庄跪在客厅,头顶上顶着一盏茶,好歹是不在外面挨冻了,但是他却感觉自己活不过今晚。
何驰真叫一个没办法,怎么就撞上了这个蠢秀才,尽管他真傻却是真正的傻人有傻福,误打误撞来到长沙还真给他撞上了破局之法。要是他心理脆弱一些在扬州跳江死了,或者半路折回河南认命认栽都不会有这最好的结果。
“何大人,请用茶。”
彩蝶端着茶走到何驰身侧,何驰嫌弃的看了一眼,都已经说了不让任何人进来,这彩蝶明显是来捣乱的。
“姐姐干什么?”
“交给官府去处置便可,何大人揽这事干什么。”
“什么叫揽事,你懂不懂这叫缘分!人家从河南千里迢迢赶到扬州吃了一个二十万贯的大亏,又从扬州典衣卖玉一路辛辛苦苦赶到长沙,这难道不是缘分吗?你知道每年淹死在长江里的人有多少,你知道被扬州那群奸商坑过的人又有多少吗?这种极品能被我遇上,那真是千年独一份啊!”
“彩蝶自然不懂。”
何驰掸了掸手将彩蝶送出门去,这河南来的吕秀才真是一个撬开河南这个铁罐头的契机,尽管这个问题处理起来很棘手,但是风险越大收益越大。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如果河南士绅的敌人是扬州粮商,那何驰未必不能和他们成为临时盟友。组建这样的临时同盟是需要勇气和魄力的,哪怕你付出真心去经营,也会遇到别人根本不想搭理你的情况。
“吕庄!”
“何大人请吩咐。”
“给我跪好了,从现在开始我给你正一正脑子!”
“请何大人明示,什么叫正脑子。”
“正脑子的意思就是让你变得聪明一些,譬如你带着二十万贯南下扬州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要去找扬州粮商?”
“回何大人,因为他们手里有粮食。”
何驰点头竖了一个大拇指,他不紧不慢的抿了一口茶,现在这个客厅四面八方都是眼睛和耳朵,要仔仔细细的给这个吕秀才正脑子还真是不容易。
“就因为这个理由,你就带着那么多钱一下子扑到扬州去,那他们不骗你骗谁?!”
“请何大人明示。”
“那本官问你!你去了扬州是外地人还是本地人?你去了扬州是从什么人手里买粮?买了粮食又是谁替你运输?运输之后又去哪个码头卸货?粮食那么多那么沉重一过江水折损了多少?从扬州到江夏控制住多少成的损失你才能不亏?”
“额……”
“还有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你认为扬州粮商是直接骗你的二十万贯容易,还是从你二十万贯的生意里抠下一些零碎小利更容易。你不是熟读孙武兵法嘛,就在这里好好想想,我吃过晚饭再来找你。”
什么不好玩,公元前的世界你们这群二世祖就和奸商玩期货!你玩就玩呗还输不起,典衣卖玉来长沙“报仇”,你还想放火烧死我?!
何驰带着报复心理直接在园子里架起了烤架,几串羊肉一放佐料一撒,立刻就有勾魂的味道四散开来,跪在客厅里的吕庄胃里打鼓,实在憋不住了他只能先把脑门上的茶水挪下来喝上一口。何驰也不贪多,自己吃了十串烤羊肉,留了三串装在盘子里,端进屋里直接往桌上一放。
“都想了三个时辰了,想明白没有啊。”
“这么快?!怎么突然就三个时辰了!”
“这说明你思考的非常用心啊,那这顿夜宵我看也省了,你再动动脑子马上就天亮喽。”
何驰抓起喷香的烤串张嘴不动等着吕庄开口,吕庄在路上天天吃干饼子,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诱惑,他嘴巴一下大张茶点把头顶上的茶盏打翻。
“我的确想了很多三个时辰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何大人你只管问我,我一定好好作答。”
“皇帝都不差饿兵,我也不会让你挨饿。想吃就来吃吧,吃完再动脑子。”
吕庄抱着茶盏从地上一站而起,他走到何驰面前,把盘子挪到面前,一串一串油汪汪的羊肉入口,也不顾辣椒的刺激一口一串全把肉收入口中。吃了三口肉,再仰头把手里的茶盏端起昂头一“吨吨”,一盏茶也空了。
“那我现在考考你,是谁讹了你的钱?”
“是那些奸商讹的,与何大人无关!”
“那是谁让你挨饿受冻?”
“还是那些扬州奸商,就是他们骗光了我的钱!我恨死他们了!”
“那你吃饱了吗?还想吃肉吗?”
吕庄突然一愣,只两息时间他的眼睛里已经涌出了眼泪,双手一抹也不知是真的知悔了,还是辣椒刺激的,只听他“哇哇”一号便哭了出来。
“要吃肉就跟我来吧!哭什么哭,跟着我还能饿着你嘛,屋里烟火太熏人,这烤羊肉只能在园子里做。”
何驰说着便端起盘子,领着嚎啕大哭的吕庄来到园子里,随着羊肉串上羊油蒸腾的“呲呲”声,一阵阵撞人味蕾的香气扑面而来。
陆记用手指点着陆锡的后辈,这贪吃的爷孙两人此时却是不动如山,两人站在高处看着园子里发生的一切,陆记只低低的在陆锡身后说道。
“好好看,好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