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管事策马回了郡守府,冬日昼短,太阳下山之后江夏城门会缓上三刻才关,一些行人行色匆匆,或抢着关门之前出城去,或抢着关门之前进城来。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的女子来到一家成衣铺,她将手中抱住的篮子放在柜台上,取出了几条绣好的领子和袖边。
成衣铺的老板看着那精细的针脚满意的点头,随即便问道。
“针脚挺扎实的,你不如进城来,就在我铺子里专司加工成衣。吕掌柜和我相熟,我这里包吃住,晚上几个裁缝点灯,光也是够用的。”
“劳掌柜费心了,只是家里琐事繁多不能全心针线,必须两头顾着才行。”
掌柜呵呵笑着,只当随口一说并不上心,先回头吩咐小工收好边角后,低头将藏在柜台后的几尺碎布挪了上来,再取二十文铜钱摆在碎布上一起推到了女子面前。
“要我说呀,你进城来住是迟早的事。我铺子后院就有两间空屋,平时无人使用,你不如考虑考虑。”
女子是高门大户里走出来的,她面对成衣铺掌柜的劝诱面容沉稳波澜不惊。只这点蝇头小利罢了,女子轻轻上手取走了布上的十枚铜钱,推回到了成衣铺的掌柜手中,说。
“真不劳掌柜费心了,只要掌柜不嫌我手脚粗笨就是对我们姐弟最大的体贴。工钱是说定的我不能多要,我还要赶着出城,请您速速收回去吧。”
成衣铺掌柜笑着推辞,女子也不纠缠将多出来的工钱放在桌上后转手把碎布一卷放入蓝中,退步、行礼、辞别然后奔了出去。
成衣铺掌柜看着女子的背影摇头叹气,正在他一枚枚收铜钱的时候,一个穿着板正的青年人就走了进来。掌柜眉开眼笑的招呼,甚至还让小工去后面点灯准备让客人看成衣,熟料来客的身子进了店里,眼睛却追着那女子的背影远去了。
“客官里面请吧。”
“掌柜,我有事相问。刚才走出去的女子怎么穿的那么破落?”
江夏大街上只有出劳力的力巴才穿着打满补丁的百衲衣,这女子皮娇肉嫩手上也无老茧,活脱一个美人胚子却被包在了一圈补丁衣服之中。
“客官就别想了,你若是早三个月来,许还能捡个便宜。”
“掌柜误会,我只是看江夏这般穿戴的人不多,便随口问问。”
小工点起四盏灯,将成衣铺里外照了个通亮,成衣铺掌柜借着光亮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下来客的模样,发现他脸生的紧,便留了一个心眼子。
“农妇不就穿那样的衣服吗?这有什么稀奇的?”
“江夏的农妇也少有那样的穿戴吧。”
“客官你才来江夏几天啊,岂能看遍犄角旮旯。往南去寻那些住在湖边的人,他们别说穿衣服了,大冬天的裤子都只穿半条。”
掌柜一边说一边端着蜡烛来到来客身边,伸手做请邀客人店内看衣。客人没有挪步,只伸手递出一串百文钱,掌柜机敏退了半步不敢伸手去接,揣着狐疑说道。
“这位先生手面白净,不像个登徒子。若是寻欢乐的,沿河畔循着箫声找灯笼去。”
“我只想打听一下。”
“客官见笑了,我们这里是成衣铺,不是茶馆酒楼。”
掌柜的反应让客人十分意外,他缓缓的收回百文钱却发现掌柜的眼神一直盯在他的脸上。
“那我就告辞了。”
“恕不远送!”
成衣铺的掌柜送走了客人,立刻拉过小工,贴着他耳朵嘱咐两句后小工便着急忙慌的拉开后门朝着盛德米铺去了。
从成衣铺里出来的女子脚步极快,她将这几天做绣活赚到的工钱汇总之后数了数,很快在心中落定了一个购物计划。随即先快步去盛德米铺买了三升米,过桥时见了正在收摊的菜农又顺手买了两把菜,跟着着急忙慌的赶去书斋买了十张纸,并小心翼翼的用一张大布包好揣在胸口。转完一圈女子手中的篮子已经装得满满当当,正想着该买的东西已经买全之时,又看到了还没收摊的猪肉摊上挂着两块大肥肉,便将还剩的钱凑在一起想趁机买些回去。
“二姐怎么在这里站着?”
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后面袭来,女子慌忙的一抽,手里八枚铜钱抖落一枚,但她完全顾不得去捡,铜钱的叮咚声伴着女子极快的脚步声往前走去,不到三息功夫便只留了一个背影在街角。
作弄女子的中年人弯下腰从地上捡起那枚铜钱,看了看又嗅了嗅一副极致猥琐的模样。
“兄弟,她是哪家的人儿?”
从成衣铺里出来的男子带着一个仆从出现在捡钱的男子身后,那捡钱的痴汉将那一文钱揣进袖子里,一转脸摆出凶恶模样朝着一主一仆喝道。
“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那是我二姐,你们少打歪主意!”
“这位兄弟息怒,我看你穿的光鲜,你家二姐怎么穿得那样。”
“我二姐还没过门呢,穿的朴素些怎么了,照样是个美人胚子。”
仆人笑了一声,问道。
“你家二姐怎么过门?她不是你本家姐姐?”
“小子!你喝海水长大的,别人家的事管得着嘛!”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
“我怎么了?!你还想打我啊!”
两人斗牛斗在一起,一串百文钱轻轻落下,将两人隔开两边。
“在下高恒,敢问这位兄弟高姓大名?”
眼看百文钱落在手心里,男子立刻熄了火,笑道。
“小爷吕筽!乌林的吕倩吕掌柜听说过没有啊,刘季刘将军听说过没有,何驰何荆州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
吕筽伸手一指,笑着说。
“她就是刘将军的二房。刘将军是我姐夫,那她就是我二姐啊!”
“她的衣服……”
“嗨!家里有个不认识稗子的蠢弟弟,她是带着弟弟逃难来的。好东西都紧着弟弟吃,晚上还要点灯,还给那败家玩意儿买纸买墨,普通人家哪有那么多钱挥霍。你别看我二姐穿得粗,可她会照顾人啊!那蠢弟弟初来乍到水土不服,又不知道在田埂上吃了什么毒物,本来都快蹬腿闭眼了。硬是被我二姐一针一线捡回半条命来,我姐看他们命头苦便帮了一把,出了足足五十两银子的汤药费把他弟弟医好了。结果二姐就赖上我姐姐了,死活要给我姐夫当小!这就叫好人有好报,外头的那些恶人羡慕不来的!”
吕筽只当是给自己脸上贴金,一开口就巴巴说个没完,高恒点头听着,只远远的看到另一个“仆人”冒头,便适时的伸手一揖道。
“多谢吕兄相告,高某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
“走好,不送!”
吕筽哪里会管一个不相干的人干什么,他抖了抖到手的百文钱一路高歌往酒楼去了。
女子已经满载,她紧赶慢赶的出了城往家走去。走了不足一里地女子就觉察到了异常,身后明显有一个男子压着脚步,此时已经入夜大路上越走人越少,身后的脚步声就越明显。她也不怯猛的一回头,只见一个人就在大路上明晃晃的跟着自己。
“干什么!做贼呢!”
“姑娘稍等。”
女子哪里会等,抱稳篮子就一路往家跑,五里地的距离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是夏夜街道旁还有乘凉的乡邻。来到一个二十户人聚居的小村,女子一步跨过水渠直接钻到了村口第三户亮着灯的土屋中。
“阿姐……”
“嘘!有歹人跟来了,你千万不要出声!”
女子反身关好门,不等弟弟放笔就一口吹熄了油灯,然后借着灰蒙蒙的月光摸到窗前推开一角朝着村口张望。
“阿姐莫不是看错了,江夏这里哪有贼偷。就算有贼偷只要喊一声,乡里就会起来抓贼。”
“也不知是真贼人,还是来寻我们的。要是我们的事,外人也管不着。”
看到没人跟来女子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她不敢点灯只推了推弟弟的肩膀说。
“今晚别写字了,早点上床睡觉去。”
“嗷!”
弟弟十分听话,他借着灰白色的月光将纸墨笔砚一一收好,突然他的姐姐往后猛退了一步,等他转身再看窗口时,只见两个黑漆漆的人影映在窗户上。
“姑娘!在下高恒,专程来此拜访。”
“我并不认识你,你来寻我做什么?”
“在下新任江南采访使,奉陛下之命走访江夏,考核官员、监察刑狱、整肃吏治……”
高恒话音未落,忽然一阵劲风吹来夺了他的声音。原是女子用力抽开了家门,冷风瞬间灌入将她弟弟写字的几张纸吹得“刮擦”乱响。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素心一直以为,这两句话只是读书人不得志时的妄言。今日一见却笑自己愚蠢无知,果真是禽兽与朽木为伍!”
“姑娘请慎言!若遇不公可告知于在下,在下可为姑娘一鸣。”
“呸!!!”
一个素养极高的女子却对着高恒啐了一口,她冷笑一声眼中扎着冰晶,说道。
“大人这句话怎么听着那么扎人呢!我倒想请大人谨言慎行,这里不缺你的一鸣,也不是你来一鸣惊人的地方!
素心一步跨出门去,对面三人被她的气势压退一步,只留高恒独自顶着这股风浪。
“江夏晴空万里有什么可查的,你们是想来抓刘将军的纰漏,再去寻何荆州的不痛快吧!?我在老家时爹娘被恶奴欺瞒的时候,官吏沆瀣一气欺上瞒下的时候,怎么不见您这样一位大好人去主持公道。我要被恶霸强娶的时候,跪遍衙门却无人过问。现在我得了别人天大的恩情,想要以身报恩的时候,反倒有人来为我鸣不平了!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高恒避着素心灼热的目光不知如何回应,素心挥袖回身将门一摔一关,把这四人留在了寒风之中。
“诸位稍安勿躁,老爷马上就出来!”
根据这几天的情报汇总,稍微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出端倪,江夏城内来了一波钦差,而且这些人几乎是拿着放大镜在乡间采访,好一番鸡蛋里挑骨头的架势!
“何大人,大家都在等着你拿主意呢!”
钱老看着何劳碌出来了,立刻迎了上去。相比较这些士绅的急躁,何劳碌的脸上却是云淡风轻,官员考核在他心中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是当地官员考核的好与不好,反而与这些士绅牵扯极大,长治久安关键在于长,地方官的轮换对于本地的稳定有害无益。朝廷的绩效考核,太优会被提拔高就,太差也会被贬斥罢官。
现在荆州有何驰镇着,虽不至于换一个郝统来,但是官员替换终究是一桩大事,新官上任一场颠簸是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