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人事、听天命,这条铁则可能在未来的某一个节点失效,但那也是千年之后人类彻底掌握自己命运之后的事了。中原旧族奋力反击,新贵集团集体缄默,博弈之中任何细微的变量都可能让胜利的天平倒向敌人。
楚绥入城这一招棋,当真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河北房氏究竟在他身上投入了多少期许,亦或就只是一枚用来投石问路的弃子?东六在行动的时候,姜氏族人也在行动,楚绥是何许人又有何传说,邯郸外围姜氏族人自有眼线四处去打探。所谓谋定而后动,刘协的缓兵之计正可为搜集各路消息留出足够的时间。
可是太子和刘协终究是两个孩子,年纪太小、阅历太浅是绕不过去的问题。半个月时间的余量,在楚绥眼中并不是一个障碍。
刘协提出的调兵之策的确可行,但是天子明天就要在京城主持比武大会,朝廷之中众多官员都要参加这场盛会,至少十日之内朝廷之中不可能调出太多官员来河北负责检地分田的工作。十日之后比武大会结束,吏部分拨人手又要耗去十天半月。而何驰此刻正在江夏,作为国之瑰宝天子绝对不会让他出现在比武大会上,这样一来天子自断太子一臂,他间接的将何驰排除出了核心决策层!
“所以太子的外援只是看起来很多,实则可用的只有李汶一处人马。常山连年有贼匪袭扰,不可能抽调太多人马支援邯郸,而渔阳又实在太远了,调兵南下必会经过主公的地界。如此一来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让太子分兵,只等乌罗抽调出兵马来到大野泽规划分田。主公便可伺机而动拿下邺城,邺城与邯郸相距不足百里,邺城到手太子南下无门,将彻底丧失外援。”
“绥儿智虑高远,只是……”
一个白了半边头的老人正坐于榻上,楚绥面前是房氏在大野泽畔的田册。见老人举棋不定,楚绥一揖道。
“主公若有顾虑,尽可告知于绥。”
“一旦太子有失,老夫就要背上反贼的千古骂名。如此一来倒不如应了太后的许诺,不过就是姜氏上位河北易帅罢了。”
楚绥连连摇头,冷声道。
“主公糊涂啊!太后是给主公递了一条退路,但是此刻结城下之盟,主公可曾想过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河南、河北如今已是小族遍地,他们朝思暮想就等着一场鲸落。主公可以降,却不可以轻易纳降,此番挣扎并不是为了谋逆。而是为了主公一族安危!”
楚绥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情继续解释。
“不战而降,如猛虎舍其爪,如豺狼失其牙。损的并不是一兵一卒,而是声望与威信。先辈百年积累下来的并不是这本厚厚的田册,只要主公还有声望与威信,再多的田都能收得回来。若不战而降,便是威信尽失。到那时主公家中就会自分自食起来,外部更有各方势力汹涌而至,万蚁食象之下必是片瓦无存。”
楚绥跨步向前往老人面前一跪,叩首道。
“主公!虎可死,威不可丧!”
“可是河南生灵涂炭。”
“此事横竖与主公无关,若被人察觉惹了天怒,主公可取我楚家九族之首级献于陛下以熄圣怒。”
老人长长叹息,最后点头应了。楚绥脸上露出欣喜之色,他从袖中摸出三个锦囊递到老人膝前。
“此乃局中变数,黄河无险开白囊,入邯郸后了无音讯开黑囊,若楚绥身死邯郸开红囊。”
老人用颤颤巍巍的手接下三个锦囊,他泪眼婆娑着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只叹我当年没有绥儿辅佐,眼界太窄只图河北安逸。若当年有你在侧谋划,房家岂会陷入如此绝境。谁曾想那天水王外强中干,引兵关下竟被一个少谦几句话就劝了回去!哎……悔不当初啊!”
每每说到这次站错队的经历,老人都是捶胸顿足、咬牙切齿。
“要是当年咬牙应了太后之约,那小小姜氏何足挂齿!”
“主公切勿哀叹,世间追悔莫及之事何其多,不过是昨日黄花、过眼云烟尔。有我楚绥在此,必护主家周全!”
楚绥持剑抱册上了客栈二楼,如今他已经身处邯郸城内,前期布局已经完成,接下来的时间只有等待。半月时间的余量正在他的计算之内,若这半个月时间一切按照楚绥的布局走,那当真就是天意,上苍网开一面给河北房氏留了一线生机。
当然也有不测的时候,楚绥留了三个锦囊,计谋有三重冗余空间可供操作转向。甚至他把自己的生死都算作了冗余的一部分,因为他实在吃不准那一个鬼神会干什么!这半月时间将无比煎熬,万一他真从江夏杀到河北来的话,楚绥谋定的全盘计划都要付之东流。
何驰坐在床上,他的衣服半搭着一脸的疲态,自己左手小臂上被李婉儿刻下了一双深深的牙印。这李婉儿是真下的去嘴巴,就差把何驰的一块肉啃下来了。
“洞房那天怎么办?”
李婉儿一边说着一边双手环住何驰的腰,何驰没有抵抗,放松身体被李婉儿抱进了被子里。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招娣看到何驰与李婉儿上了对街客栈的二楼还没下来,她也就不来催他们讨嫌了。这可真是难得的二人时光,刘国勋往襄阳去发飞书了,中山王的船队还没进入何驰的侦测半径,姜奇在卫城站岗,吕倩和刘季又过江去处理家务事了。现在这座二层小楼里只有何驰与李婉儿一对一。
这一路上送亲队伍守着,想寻个独处的时间都难。两人跟着中山王端了一路的架子受了一路的罪,实在是腰酸腿疼的紧迫不及待的活动活动。
“问你呢,洞房那天如何向爹娘交代。”
“你拿簪子扎我,放点血就应付过去了。”
“你也不怕我把你扎死喽!”
何驰想要再次搂住李婉儿,谁料他的侦测半径内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目标。李婉儿看着何驰的视线从她的身上挪到旁边的墙上,一脸疑惑的问道。
“怎么了?”
“嘘!听,有马蹄声!”
“许是姜将军的骑从传信,说不定我阿姐要来了。”
李婉儿说着伸手去拿衣服,何驰还想使坏,谁料李婉儿的一双小脚蹬住了何驰的小腹。
“我家婉儿妹妹怎么也和那思宁姐姐学坏了。”
“更坏的你还没见过呢!”
何驰伸手想抓李婉儿的脚踝,但是孰料李婉儿丝毫不怜惜他,一声“下去”双脚一用力将他蹬下了床。
一匹快马是从北边来的,何驰隐隐感觉来者不善,与婉儿相互配合穿好了各自的衣服后,何驰率先下楼。招娣在对面楼里的灶台后猫着,看到何驰出来了,便将蒸笼上的饭菜端了出来摆在桌上。
“属下参见何荆州!”
何驰两眼一瞪,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下马町,这个家伙的出现当真有些出乎意料。如果是曹妹妹派来问事的人也就罢了,怎么一个马町跑这么远来报信?
“莫非季姐姐出轨了?”
马町一脸的疑惑,他也不理解“出轨”是个什么意思。
“何荆州你说的出……那个什么意思。”
“就是说季姐姐被坏男人盯上了?”
马町两眼闪烁光芒,脸上尽是难掩的佩服之情。
“久闻大人可以通算天下,属下这回可真是见识了。”
“不是吧!那季姐姐变心了?她从了其他人?”
“大人放心,季老板岂是那种忘恩负义的轻薄女子!她勤俭持家守身如玉,琉璃坊运营得当,她还有好消息要我带给您呢。”
何驰听着马町这么说心中算是稍稍安定了些许,于是长出一口气,让马町跟他一起往对面的楼里吃饭去。
有关留在宛城的季昔眠,何驰是有自己的一套推理逻辑的。
首先王匣和马町是盯着洪兴的人,基层有钱伯义、桑重阳、刘飞,还有小村官魏征和基层法官柯安民,棘阳一个敖大虎,少家那边有表哥少士恩上下协调,老鹰和唐卒是最后押阵的底牌。南阳郡若都不安定,那都对不起何驰投下的海量人力、物力,这可是何驰所有的嫡系力量了!
有什么事是这些人都挡不住的?何驰思来想去,除了季姐姐反水改嫁,算是一桩所有人都无法插手的家务事,其他零零碎碎该管的都有人在管。
马町也不与何驰见外,筷子一到手就开吃,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准时一路上没吃东西抢着时间南下的。
“先说那洪兴服服帖帖,每天除了办公就是看书睡觉,老实的一塌糊涂。少家小爷家落地了一个大胖小子,他让我带消息给您说一切都好。还说让您受累,有时间向他的父亲说道说道,少家小爷准备把她们放在南阳郡过日子,自己大不了去京城服个软娶个正妻充充门面。”
少士恩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不过孩子好歹落地了。之前王爷拉拢少家就是一次机会,如今机会丧失,少家绝对不能在这新旧交替之时冒头。他们本就是旧势力,因为何驰帮扶才没有在之前的清算之中倒下。现在正是老树休息生新枝的关键时刻,蛰伏上三四年是必要的,少士恩的正妻还当真不好找,最好能讨个太后的赐婚,这样可以避免被人说成联姻结党。
“慢点吃,这肉又不会跑。”
马町已经饿极,他抢了两口肉在嘴里,用酒一送滑进胃袋,这一层底子垫下去才浅浅止住了胃里的空落感。马町胃里有了底子,长出一口气再次抬头对何驰说。
“魏村官告假了,说去襄阳拜访故友。钱大人没有阻拦,现在刘小兄弟带着柯安民,给他一间屋子开了私塾供孩童学字。”
魏征这个臭小鬼!他告假回京城去看看他爹,何驰还就忍了,去襄阳拜访故友这种拙劣的理由都能拉出来对付。何驰暂时压住对魏征的怒意,继续催问道。
“那季姐姐呢?”
“这说来话就有点长了,且让我慢慢说于大人听。”
马町又抢了几筷子素菜,然后把从季昔眠北上去接石英砂的事说了一遍。后来过了一段时日,一队差官就送来了一个囚车,囚车里坐着的正是张庸。现在这个张庸已经被洪兴收监,只等何驰回去之后发落。
“可是耐不住这厮没皮没脸的,在牢里整天瞎嚷嚷自己认识季老板,要吃肉、要喝酒,还要狱卒去问季老板要钱。因为是刑部发的公文,上面明明白白的说一定要何大人亲自处置,所以我就赶来向您讨主意了!大人只需一句话,我两天就赶回去下了那厮的舌头,从此牢里就清静了。”
张庸!对啊,张贤妃家还有这么个草包玩意儿,何驰都快把他忘了!
何驰脸上露出笑意,他的脑子里不知酝酿出了什么坏水。
“马町,你在这里休息一晚,明天再走。回去之后告诉狱卒,就按我说的去做,我保证他再也闹不起来!”
这个玩意儿何驰必须留着,别看他是个标准的色鬼草包,只要运用得当将来必有大用,襄樊大桥能立起来,还非得用这个玩意儿滚一遍毛刺!既然手边没有趁手的工具,那就试着自己打造一把合适的,贪财好色还便于控制的人才可真是不好找啊!
“等等!好像我就是啊!”
何驰摸着自己的大脑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有千钧力又如何,没有夯土砸地的锤头,依旧无法施展出来。张庸这个草包还真就是一个夯土神器,用好了必是事半功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