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脚步不停,将一群愣住的姑娘们甩在原地。李福在屏风前接驾,太后阔步走过,脚步一挪就到了刚刚塞满一嘴的大行皇帝面前。
“小女拜见万岁!”
女孩之中不乏聪慧之人,尽管她们在脑中构思了一百种可能性,但是唯独没有想过就在这么近的距离撞见万岁,哪怕是隔着一层纱屏也掩不住那身衣裳,那一身明黄是多少人梦中所见的色彩。女孩们呼拉拉的跪下,大行皇帝不急着赐平身,他嘴里塞着好多东西,还幸亏有这纱屏帮他遮丑。
太后摇了摇头,自己的一桌点心已经被天子吃了七七八八,挪过来的一盘鲜花蛋卷也已经是七零八碎。这哪还有一丝一毫的天子仪态,就是一只闯入御花园偷吃东西的金黄大耗子。
“万岁怎么风尘仆仆的?”
太后看似漫不经心的一问,实则已经给李福和团圆递了眼色,两人齐齐往左边去了,御花园之中只有单坐在一起的母子和那一众跪在二十步开外的女孩子们。
“黄河上出了事,好大的不安稳。现在具体情况未知,朕怕宫中有眼线,故而就来母后这里坐坐蹭个热闹。”
太后听着天子的细语,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河南、河北这两地已经孕育出了多少小族,即便这样明里暗里削了又削,但那群旧族终究有四五代的底蕴压着。房氏不是少家,那是自秦朝起就盘踞在河北的旧族,三党易灭,旧族难清。
尽管黄河两岸的一切买地之资都有肖得意与何驰兜底,但是太后和天子显然不想就这么便宜了旧族们。他们和朝廷的矛盾早就有了,自河北仓和瘟疫开始,昭国之内一多半的事都与这些旧族势力牵牵连连,现在既然掀开了纱布就趁机刮掉些烂肉,最后的结局无非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河北乃是西北前线的大后方,一次杀绝之后满地的小族就有会趁势崛起,这样反而不利于朝廷控制。所以太后已经提前递了梯子,河北房氏最好的结局就是闹过之后死又不死、活又不活,如此一来他们除了依附于天子别无他路。
“听戏吧,翻不了天的。”
大行皇帝点了点头,正好此时李福和团圆端着水盆、拿着毛巾来了,于是便就着水盆洗了洗手、擦了擦脸,然后半转过脸朝着一众女儿家赐了平身。
“谢万岁!”
女孩们呼啦啦起身,由于没有接引宫女带路,她们入席起来着实有些慌乱,有胆大的自然坐到天子近侧,有些胆小的有意往外面挪,中间地带反倒是被那些最没主意的分了去。一个女孩入席之后才发现自己桌上的茶点少了一盏,可是她不敢声张,只低低的压着脑袋怕被别人注意到。
当所有人坐定之后,帷布外突然掀开一角,一个太监既不敢高声呼,也不敢不出声,只用小声说。
“昭仪娘娘来了。”
何家妹听到天子去了御花园听戏,想着御花园中少了一份吃食,故将错就错赶紧弄了一份由楚怜生端着进来补上。那蛋卷和薄饼都是刚出锅的,走到不远处就有阵阵香气扑鼻而来。
“妾身拜见万岁,拜见太后。皆因妾身疏忽,少备了一份吃食。”
大行皇帝看了看何家妹,吐了一声免礼平身,何家妹带着楚怜生起身,缓步走到天子面前扫了一眼一片狼藉的桌面并不多言,亲手将新出炉的吃食端上桌,再将扫空的吃食盘子全部端走,仔仔细细的收拾了约有半柱香的时间。天子并不催促,毕竟这是他做下的恶事,要不让何家妹收拾干净,恐怕这里外就没第二个人敢来皇上和太后面前动手打扫桌子了。
端上桌子的吃食一如刚才,大行皇帝吃了半饱也就不贪了,但是他突然看到三朵金黄的雏菊。何家妹把插着三朵雏菊的杯盏放在蛋卷旁边,退了一步躬身请罪道。
“先前备下的花瓣已经悉数用尽,故而鲜花蛋卷的鲜花就用这三朵雏菊代替,请万岁恕罪。”
“何昭仪倒是用心精巧,是朕突然到此让你们为难了。不过朕怎么看那位女子面前也少了一份?”
大行皇帝一口黑锅甩出去,何家妹慌忙左右扫视,一众姑娘眼睛齐齐盯在一张桌子上,坐在那位置上的张芒儿整个脸蛋已经通红,连耳根都已经胀了起来。
“臣妾疏忽,请万岁降罪。”
“罚终归是要罚的,但不是现在。且先将朕的蛋卷给那女孩挪过去,别耽误了好戏开场。”
“臣妾遵旨。”
何家妹知道自己背了锅,这桌上多收了一个盘子定是从那女儿面前挪过来的,她没有声张不急不恼的缓缓起身,双手托住了盛蛋卷的盘子,再让楚怜生端住了那三朵雏菊。两人走到张芒儿面前一前一后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所有女孩子都屏住了呼吸,好多人都在心中叹着这张芒儿因祸得福。郭子莲偷眼看着何家妹,只见她放下蛋卷之后就冲着张芒儿招手,张芒儿不解其意,只机械性的从桌后走了出来。
“万岁赐食,快跟我去谢恩。”
张芒儿浑身已经烫的如烙铁一般,她被何家妹牵着来到太后和天子面前竟然连跪都不会了,何家妹便带着她一起跪下,在她耳边细细的说着。
“张芒儿谢陛下圣恩。”
大行皇帝看了一眼与何家妹跪在一起的张芒儿,突然发现她身上的衣服好生眼熟,于是有正脸看了两遍,问道。
“这衣服怎么好眼熟啊。”
“是本宫赐给她的。”
太后不想让何家妹继续背锅,故而抢了一句。大行皇帝本意是寻个由头赏张芒儿十匹绸子,现在见太后抢了何家妹的话,他倒是机灵话锋一转说道。
“母后用宫中的衣服赏人着实不妥。”
“妥不妥也由不得万岁操心,放在库房里无非就是便宜了虫子和老鼠,本宫拿鲜亮的衣服来赏人心中欢快。”
“既太后这么说,朕便随了太后的心意。只是光赏一身衣服实在难成体统,朕再追赏十匹好绸。”
何家妹在张芒耳畔说了两句,张芒立刻重重的叩首谢恩,这一下脑门是真砸地上了,不过她现在满脸通红,旁人无法从颜色判断她的额头上有没有被磕伤。
谢恩之后戏班子也到了,只是被一队禁军挡在假山之后,班头听到这里好似出了事故,又看到似乎是一个女孩子在太后面前叩了又叩、谢了又谢,心中不免打起鼓来。故而不由里面说“开戏”,他断然不敢开口去催,只让后面即将登台的人悄声准备着。
“姜奇、尤素还没正娶。也不知这女孩是哪家出来的人物?”
天子倒是挑了一个好时候,看着那张芒模样不差,性子朴实更是写在脸上,便又替他的部下们谋起了妻子。太后看着何家妹告退,也不接天子的话,只拉高声音说了两个字“开戏!”。
武戏打了一上午,那叫一个热热闹闹,锣鼓声好远就能听见。下午的文戏起头却有武戏的架势,一边三个凶神恶煞的人追着一主一仆跑。上了戏台的人看到明黄之人坐在太后身边都有些惊讶,但是谁也不敢多问一句,他们强按下心中的惊诧在锣鼓声中把戏走开了。
“吵死了!那些唱戏的有完没完!”
有人猫在墙角听着戏词中的热闹,自然也有人被这吹吹打打激起了烦恼。范德妃捂着耳朵从内殿冲出来,在她的耳中这些声响就是纯纯的噪音攻击!
邯郸城客栈之内楚绥已经摆出了打擂的架势,可是这刘协心中似乎运转着妙法心经,楚绥越是攻的急切,越是没一个结果。说何驰只贪图享乐,这种话不是偏见就是暴论,楚绥作为河北智囊自然知晓何驰的厉害,要不是他在京城里为护国舅受了重伤,这黄河两岸谁来挂帅还说不准呢!
按常理论,刘协这样的年纪、这样的阅历,是断然禁不起激将的,尤其他是受何驰厚恩平地飞升的神童。他受何驰提拔在太子身侧伴读,其恩同再造。将心比心,若有人当众辱骂房石公,楚绥都未必有这番定力能够忍住不与之争辩。
“刘协明知楚公子言论有失,却是才疏学浅无力反驳,此事暂且记下。他日若有开悟之时,刘协再向楚公子讨教。”
“你!!!”
楚绥简直像吃了一口苍蝇,没把刘协激怒,他反而要怒了!这何驰的徒弟究竟是什么怪胎,无论什么派系的读书人都要有一个主心骨,所谓以道入世、以身践道,总不能读了半天书还没有个为之奋斗的理想吧!何驰在京城以身践道之事人尽皆知,那么刘协作为何驰的徒弟,他所认同的道纵然不是楚绥心中所想的那般。但至少也应该在楚绥抨击何驰时,对顶几句维护一下师尊的颜面!!!
“实不相瞒,协刚刚思虑片刻,想到颇多冲突之处。虽然无法与楚公子争辩,但协自以为人之类兽,如是为求存故,亦可也。”
“什么亦可也!人若类兽,何来君,何来臣?”
“楚公子可知,狼、马、羊、雁,它们都是群居之兽禽,且都有群首。协于京城之中听杂谈时,曾闻之有一群骏马因为领头的老马病死,新壮马匹虽然胆大,但因为不识路而误入狼群领地最后被群狼围猎,马群最终覆灭于荒野之中。刚才楚公子所言君为水,似有一定道理。如君为水,无水则鱼不可活。恰如马群失去老马带路,导致马群覆灭,往大处说就是朝堂更替,往小处说就是一族更替,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家道中落不可避也。”
楚绥想要大喝一声,但是他强行掐了自己小臂一把,将这一声硬生生的吞了回去。好神的一个孩子,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脑子异于常人,还是他心中之道更加广阔。楚绥想要激将不成,反而差点被刘协反激将了!
“若论家族王朝代代相传,以协之浅薄学识,吾以为人之类兽更多一些。故而似兽并非贬义,若说一人为兽,此人必有一处异于常人,或恶、或勇、或奸……”
楚绥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背向刘协擦去浮汗,回过正脸时已经拿定主意准备就坡下驴。
“既是刘小先生心中纠缠,不如我们两人各带疑问细细思量。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争辩之后开阔思维,以后读书行文或许更有感悟。”
“协也正是此意,与楚公子一见,当真广开眼界。”
“哪里,哪里。恕楚某不远送了!”
刘协点头作揖,缓缓退出门去,楚绥一路送下楼,然后独自一人回了房间。大气一出身上气力走了大半,他双手扶住桌子才借到力气顺着板凳坐下。
“若说一人为兽,必有一处异于常人。”
楚绥心中一悸,不知何时起刘协就被人称为神童,今天一见方知这个称呼绝非浪得虚名。也不知何驰点拨了他什么,还是他本就心性弥坚,竟能让他在乱拳之中一针见血,破开楚绥污何驰为类兽之人的诳语一句点破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