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至十一月初九,天外飞星的那一晚。曹纤顺利产下一女,此刻襄阳城里依旧极尽低调,巧思宁和赵蓝若也已经转入产房。尤其赵蓝若她已经连续两天失眠,今天好不容易才眯了半个时辰。
庆贺是一定要庆贺的,但百姓们都心有灵犀避开了这个节骨眼,只等另外两位夫人生产完毕,那襄阳城中自然有一番惊天的热闹。
今天一早琴扬公主就开始在红楼之中打点行囊,这一趟她也算满载而归了,不但得了一个园子,还有足足六车的东西随行。许艺在楼中将所有清单罗列好,一些贵重的东西还要交给琴扬公主亲自过目。
“这张单子上是咸酱五十坛,甜酱二十坛。接下来还有床垫十张、白纸三车,这里还有长沙送来的肥皂和蜂蜜,请公主一一过目。”
琴扬略过前面的条条框框,手指挪到床垫上说。
“床垫怎么只有十张,这么少拿回去怎么分呢。”
“公主海涵,现在这床垫是有价无市,沈员外送来的这十张正是最软和的、最贴身的。”
“好东西是好东西,但是用两个月就塌了,十张也就只够三个人过一冬的量。”
纸床垫终究是纸材做出来的东西,无论里面灌了多少棉絮,一个月用过就缩了下去。宫中有的娘娘还用不到这稀罕物呢,就算是压瘪的也比稻草束缚百倍,赏给下人用也是极好的。尤其是这床垫隔绝了背后的寒气,肩腿受冷疼痛、僵硬的症状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楼下的那位走了吗?”
琴扬看着单子,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话,许艺盯了门外的常顺一眼,常顺立刻左右抖起袖子让宫女们下了纱帐,然后快步下楼将坐在一楼大厅里的钟文平请了上来。
许艺收了单据,琴扬抬起头见那钟文平已经跟着常顺来到了门外。她心中只说何家兄妹都是心里存不住事情的人,一个大哥硬头硬脑的冲着北边去了,一个妹妹捡到点只言片语就往上递话。襄园里什么时候能缺管园子的,琴扬要走让潘安派个人来支撑三个月不行吗,反正都是冬天也没什么要修剪的,无非就是看着几个花匠和婆子扫扫地罢了。
“钟先生是黄亭先生的高徒,你们昏了头都不懂待客之道了!还不请进来招待。”
钟文平反复捋着自己的衣服,这身衣服也是一个“连环计”。魏征见钟文平打扮潦草,就让悦岚找一套半新衣服给他将就,于是悦岚就翻了何驰的旧衣服给了魏征。钟文平流落异乡也是没得挑了,他见这身衣服总比自己的潦草打扮好上许多,于是洗漱更衣才敢来拜见。琴扬伏在四周的青衣侍卫早就把这一连串消息递了上来,但哪怕钟文平穿成乞丐模样,单就以他恩师的死讯为路引,琴扬就不得不拉下脸来见上一见。
“钟文平拜见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千岁千福!”
“不必行这么大的礼,当年黄亭先生去弘文馆讲学时,皇兄还在他手下练过三个月字帖。我虽无缘得见黄亭先生真容,但老先生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
“恩师学识广阔,小徒资质愚钝不及师父之万一。”
“钟先生尚且年轻,凡事不可轻论。速速平身,常顺看茶。”
钟文平起身,常顺伸手做请将他请到了桌上,纵使隔着一层轻纱他也不敢抬头去正视公主,这礼数一关算是过了。
“若我没记错的话,钟先生应该还有一个师兄。”
钟文平不慌不忙的接话道。
“不错,师兄曾经三年三次回乡祭拜恩师。只是我们长久不联系了,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
“是长久不联系,还是理论相左融不到一处?”
钟文平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只说这琴扬公主一直在深闺之中,为何能知道他们师兄弟之间的矛盾?
“虽偶有争吵,也是文人之争,常有之事罢了。”
城府还可以,情绪稳定也不大起大落,琴扬想着既然能奔着襄阳来,多少都有点本事。黄亭先生可是关中书法大家,从他手里出来的学生,就算不能登朝奏事,管个园子应该绰绰有余。但只是管园子格局就小了,琴扬将来在南阳郡自有一片产业,如果钟文平可堪一用的话,倒是可以作为心腹收在身边,这样与常顺一里一外动作起来也更自如。
“也是我那妹妹混不知事,让钟先生这样的大才来当什么管园子的粗使。先生若是志在千里,不宜在此蹉跎岁月。本宫可备下一封书信和银钱百贯,翰林院那道坎太高了实在不好过,但两馆之中的笔墨之用,本宫倒还是可以引荐一二。”
“多谢公主抬爱!某不才曾去过京城,那京城之地实在与我性情不合,每每都是碰的头破血流。热闹是热闹却不是学问需要的热闹,倒不如寻个清静地方专心学问。学问者以小见大,能从微末之处做出名堂来,某才方不负恩师启蒙之恩!”
琴扬公主满意的点了点头,一般从某某大儒门下出来的文人都是个顶个的心高气傲。琴扬自然不想留用一个每天冷声冷气的人在身边,她与何驰的婚事早就不是秘密了,所以一旦下嫁有了府邸和自己的田庄,里里外外的事都需要一个懂得通辩之道的人去张罗。
至于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从宫中随便抓两个太监来施展都比文嗖嗖的儒生强上百倍。常顺是曾经管理过啄春园的狠角色,将来由他调教府中佣人必是事半功倍。
总的来说钟文平面试成绩尚可,琴扬手中正好又有一道“应用题”,就看钟文平能不能踏过这道坎了。于是琴扬端茶一抿,常顺会意立刻上步禀报道。
“启禀公主,绣楼来人想要借调一个识字的先生过去,需借足一天时间。”
“问清楚是什么事了吗?”
“自然是问清楚了,绣楼里要进三个新绣娘,两位夫人亲自去接,三对六面把契约定了带进楼来做工。如今车马皆已备好,只差一个做契约的先生。”
琴扬公主放下茶盏,为难道。
“这绣楼是夫君的产业,她们平时都是从哪里调用的人手?”
“平时都是乡君派潘安负责这些事,只是现在城里还有两位夫人……”
常顺故意拖了长音,钟文平顺势而起站到常顺并肩的位置向琴扬揖礼道。
“如若不弃,在下愿往。”
琴扬没有立刻答应,她只说不可。
“这般市侩之事,先生去了恐怕折损身份。”
“公主勿忧,师尊常常教导学生不光要读万卷书,更要行万里路,光读书而不用则空有形而无神。又说上至当朝宰辅,下至县令主簿,哪一个不是读书人呢。”
应答十分得体,琴扬正好顺水推舟。
“那好吧,常顺你派两人跟着先生去绣楼里等候差遣,办完这件事别忘了回来复命。”
钟文平听出琴扬公主的话外音,与常顺一起躬身领命之后退下楼去。
“钟先生,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常顺刚走出内园就拱手向钟文平贺喜,钟文平连忙回礼,自谦道。
“事还未成,怎敢轻言。”
“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让你去写个契约罢了,其他事一概不需要你去开口。”
“这是为何?”
常顺看着钟文平没见识的样子,冷下脸来说道。
“何荆州家中夫人就没有一个弱的,就拿绣楼里的两位来说别看她们都是乡野出身,硬是管住了绣楼里百十个绣娘。这些干系你在襄阳慢慢自会清楚的,咱只是告诉你但凡有夫人做主的地方多做少说。”
“谨遵常公公吩咐。”
“以后叫我常顺便可以了。”
“小人不敢僭越,常公公请。”
常顺点了点头,宽声一笑说。
“是一个可用之才,比你那眼睛长在头顶的师兄强上百倍。”
“常公公见过我师兄?”
常顺抿着嘴巴不说话,钟文平顺势退了半步不再追问。常顺看着人识趣的紧也就不耽搁时间了,随手招来两名宫女给钟文平前面带路。
常顺何许人也?啄春园那么大场面,里面多的就是想要结交权贵之人,有钱有势的人家也喜欢用粉香肉招待门客或名士。其中鱼龙混杂,多少所谓的学究、大儒和名士整夜流连忘返。故而钟文平的师兄伍子成,常顺也见过几回。
说那伍子成,常顺的印象倒是颇深!那混厮最是个不讨喜的,专摆着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只一眼你就能看出他是某个名师的“高徒”,初来时在姜彦斌家当门客,姜国舅纵欲无度故而常带着他来啄春园里挥霍。但是后来姜国舅遇刺,他在姜府混吃等死的好日子也就断了,最后见他时只在啄春园最外面买醉,说是说准备回关中寻访故人,却依旧是傲气不改的死硬。
“伍先生,王爷正在书房,您请先用茶。”
“有劳!”
“不客气,请坐!”
在天水王府之中,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正襟危坐,他身上是绸子做的冬衣,完全没有钟文平那般穷困潦倒的模样。下人递来茶水,他双手起落分寸不乱。久久等不到天水王出来,他便开始沉心静气闭目养神。只等几双脚步开始往前走的时候,伍子成立刻睁开眼睛,起立拱手立于客厅内静静等着陆欢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