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楼的招聘车队转回襄园正门已至申时,钟文平和常顺下了车,车队则继续顺小路往绣楼去了。
常顺已经是老油条了他下车之后先一步进了园子,钟文平则拱手而立,一直等车队远离才转过身来。他先向正门的四个护院看了一眼,看他们四人站着笔直却是冷哼一声,抬手指道。
“守门如同站桩,刚才常公公进去时怎么也不听你们见礼?”
这题目明显有些超纲了,四个护院用诧异的眼神相互打量,其中一个看似是领头的拱手向钟文平说道。
“钟先生,我们之前都是这般对待,也不见常公公说什么。”
“那我且问你,你家里是儿子还是女儿?”
那护院挠着头,脑子一时跟不上钟文平的节奏,他眨巴眼睛吐出“儿子”两个字。
“那你打不打儿子?”
“家中小子若敢顽皮不听话,自然是要挨一顿棍棒的。”
钟文平点头应道。
“小孩子三四岁时懵懂无知,胡闹几下大人也不会计较。但是小孩子八岁出头,再胡闹时就需管教,否则撞牛惹狼迟早丢了性命。等到孩子要出门学艺,更要熟悉人情世故、法律纲常才能万事通达。溺子如同害子,孩子是这般,你们又当如何?”
护院们心中只说钟文平讲的真理心中颇为叹服,四人齐齐站着不言不语等钟文平继续发落。钟文平见说服有效,便降了些语调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们以前都是曹乡君庄内得力之人,既得重用就需知磨砺自身越发精进。你们身后这园子,真当得起天下奇园四字,如此奇观来去之人岂能轻慢。你们再想想,乡君如今是三品汉襄女使,她迟早是要立府衙接见四方宾客的。你们若只是长不大的孩子,只想看护田庄过些粗野日子,那自当我没说过这些话。但你们若是想要像那些小子一样长大懂事,就要老老实实服我的管。”
四个护院细细思考面面相觑,而后立刻拱手向钟文平见礼道。
“先生说得极是!从今天开始先生怎么教我们就怎么学!”
“以后见了常公公必须有个称呼,他居于内园,应当敬为总管。以后你们便以常总管称呼,可不要再失了体统。”
“谨遵钟先生吩咐。”
钟文平本来还想替自己换个称呼,但是想着两个总管就撞了,倒不如就这样先叫着“先生”。这般想着钟文平便要挪步往两侧角门去查看,却还不等他挪动步子,四个护院上了一步急着说道。
“先生留步,有一桩急事。”
“什么事?”
“中午时分庄子里有人来报,说有几个探头探脑的生人走乡穿村行迹十分可疑,于是夏伯便带着庄丁去抓人。抓到之后现关在农庄里,其中一人只说自己是朝廷命官要见萧太守。”
“那为什么不把他们带进城去?”
“夏伯说城里要清净,先让这几人在庄中委屈几天,哪怕真抓了朝廷命官也有瓜田李下的说道。他还说实在不行还有公主做主,但总要先请先生去验过正身才行。”
钟文平眉眼微动,来了襄阳之后他只觉风气一新,几个粗人竟然能冒出“瓜田李下”的说辞,当真是人人肚子里都揣着墨水!再说那朝廷命官非要去走乡穿村干什么,如有公文大大方方亮出来,襄阳附近识字的人不在少数,现在被关押起来多半是没有身份证明之类的,许真的是匪贼寻个脱罪的借口也说不准。
“农庄在何处?我且去看看,若真是朝廷官员也好少些纠纷。”
“先生顺着溪边大路走就能看到,在华织村旁占着几岭坡田的便是。”
钟文平看天色尚早便决定去探一探,于是说了一声“备马”一个护院便去牵来马匹。
绣楼的招聘车队在绣楼外院的院门下停住,三个女子跟着媚娘和毛衣进了门,院中女子见到两位夫人回来了,立刻放下手中诸事先过一礼。五人往里走了五步,便有一个女先生迎了上来。
“两位夫人回来的正是时候,那东西已经成了。”
媚娘和毛衣欣喜的笑着,媚娘也不急躁转身指向身后的三人吩咐女先生接待。女先生点头称是,便从媚娘和毛衣手中将三个新人接下。
媚娘和毛衣急匆匆的往楼里去了,三个女孩连忙向女先生见礼,女先生微笑带她们离了正门。四人穿过南大院来到绣楼东角院,这里是两座二层小宿舍楼。绣工的宿舍都是一门一室的独立小间,分给三个新绣娘的房间里只有床、桌、椅和一个洗漱用的铜盆,这是宿舍里最基本的配置。
“这里的陈设简单,之后也不许添置太多,最多容你们置两个箱子和一个柜子收拾四季衣服。”
女先生说着将单间的门锁交到了绣娘们手中。
“出门锁门,睡觉栓门,这钥匙稍后和你们的腰牌挂在一起,你们要记牢了腰牌最是重要轻易不可离身。若是丢失需立刻上报,也不可借给他人使唤,若是有人借你们的腰牌进了院子,一律连坐处置!”
“是!”
三个绣娘心生紧张,只心说这绣楼里规矩好大。早前她们就听前辈们说过绣楼里衣食住行都有规制,只要不违规制日子过的很是滋润。到此为止绣楼里还没出过大凶大恶的事,绣娘们也恪守本分,毕竟谁也不想当第一个被开发的典型。
女先生带着绣娘绕着绣楼走到北角院,这里是仓储重地,通往院外的门开着,正有工人将各色布匹送进院来。女先生带三人进了一间大仓库,库管也是一个女先生,眉宇间透着英气,冷眼一盯三个毛丫头,就瞬间把她们全部吓住了。
“哪个是大芳?”
“回姑姑,我就是大芳。”
管库的女先生视线如刀上上下下将大芳剔了一遍,然后拿出一块腰牌,大芳有些慌张连忙做谢就要后退。
“站住!”
大芳一怔脚步瞬间生了根,身体半斜着进退不得。
“东西还没领呢。”
带路的女先生轻轻一句安定了绣娘们的心神,只见两个手脚勤快的丫头拿来好多东西,一样一样堆在桌上。
“冬被两条,棉布手套两双,兔皮两张。”
库管冷面无情,带路的女先生笑着对三个绣娘做着解释。
“冬被更季时来换薄被,棉手套两双是冬天睡觉时戴的,护着手指不让它着凉冻裂。至于兔皮可以取其软毛垫在鞋里,冬天久坐脚趾最是容易着凉。”
库管忙个不停,稍后还有洗澡用的肥皂、抹手用的霜膏、被针扎伤时用来应急处理的粘片和酒精。三个绣娘只觉进了什么百宝阁,看着那仓库里一件件出些新奇玩意,刚才对库管先生的惧怕也就淡了许多。
西角院是吃饭、洗漱的地方,一个小型浴室可供二十人同时使用,这一圈下来绣楼还没进过,三个新绣娘却已经彻底迷花了眼。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给绣娘这么高的待遇,其实也与绣楼里的产业有关。你不可能要求一个每天都要为生计奔波的农家女静下心来绣一副惊世长卷,所以要让绣娘们匠心钻研用针线走出一篇惊世之作,主家就必须给她们提供足够稳妥的工作环境。
如果是普通的绣工,任何地方都能挑出一群来,扬州自古就盛产桑蚕,其中好多绣坊出产的刺绣同质化特别严重。
何驰也是经过实际调研后笃定了这条赛道,昭国桑户众多却没多少人专营高端奢侈品市场,毕竟在一匹染色丝绸就能卖出天价的年代,贸然去攀星逐月未免会曲高和寡。但没人开辟,并不意味着没有需求。绣楼之中的产品别人是轻易模仿不了的,因为这里工作环境独立,绣娘们更不需要为安全操心,饭食讲究生活规律,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主攻一个绝无仅有!
“请两位夫人过目。”
随着四个绣娘将一幅巨型刺绣展开,万里山河图徐徐铺展在众人眼前,以针线代墨绘出万里山河壮丽之色,巨幅画卷从房间的这头展到那头,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的看着这幅惊世之作,媚娘和毛衣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立刻封起来,直送公主御前。搬运时多找些人,手脚尽量轻缓些。”
媚娘仔细吩咐着,毛衣也长舒一口气,压在两人肩上的重担终于卸了下来。万里山河图被四名绣娘小心翼翼的卷起装入一条六尺长的匣内,木匣连同图的重量着实不轻,十个绣娘五上五下花了两刻时间才将它从楼中挪了出去。
从绣楼里抬出,再到常顺接手,进了红楼之后又是六个太监小心翼翼的抬上楼去。琴扬和许艺只听楼下忙着使力都快喊出号子来了,心想着究竟送来了什么东西,需要这么多人忙得喘大气。
“外头是什么东西,如此兴师动众?”
常顺终于跟着那木匣的脑袋上到四楼,琴扬见了立刻抓住他发问。常顺擦去额头的汗水,转身对琴扬说。
“回禀公主,是绣楼里送来的一个长条匣子,足有六尺长。说是乡君专为公主婚礼准备的,由绣楼里的绣娘们送到楼下,一定要让公主亲自过目。”
“让他们别往上面送了!你也不知道上来禀一声,这么重的东西上来之后又如何挪下去?”
“公主明鉴!”
常顺立刻吩咐太监们将这匣子停在三楼,琴扬挪步下去只见一个平平无奇的柳木匣,只是这匣子太长了些,也不知道收容着何种巨幅画卷。
“打开!”
琴扬一声令下,六个太监轻开匣子,一卷刺绣图缓缓铺开,常顺和许艺顿觉头皮一阵酥麻,琴扬看着那图案缓缓展开脸上露着十二分的得意。
“停手!这里太狭窄了,命人把二层打扫干净,本宫要好好看看这幅奇景。”
常顺应声之后立刻招来所有宫女太监直接在二楼大厅内泼水擦地,足足准备了半个时辰才最终将那幅绣卷请了下来。看着那长卷一点点展开,许艺的视线都已经绷直了,常顺更是呼吸急促,任你再没见识也能看出这幅刺绣乃是名副其实的无价之宝。
起头时扬州绿柳小桥人家,再展就是荆山巫峡云梦洞庭,川蜀奇峰江堰绵竹,黄土高垣千沟万壑,黄河两岸沃野千里,边塞牛羊雄关漫道。最后……
“玉门斜阳,孔雀碧波。”
好一副万里山河图,连同那孔雀海也已经被囊括其中,琴扬公主满意的绕图端详,她心中对何驰的妒恨,也因为这股浓浓的喜悦淡了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