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似水非流年 更新时间:2024/10/27 0:03:21 字数:3660

夜色降临,襄阳城中再次安静下来。襄园各门紧闭,红楼红阁之中灯火通明好似一盏灯塔散射着道道金芒,一幅万里山河图成了琴扬公主的新宠,点了满屋的蜡烛就是为了仔仔细细欣赏这幅奇物。今天用过晚膳她命人早早的把孩子们安排到三楼去,自己一人反锁了门连伺候的人都免了。这一幅凝聚着上百名绣娘心血的佳作,用来作为进献皇室的新婚贺礼当真再合适不过。

只是琴扬公主怀着一点点私心,紧跟着就起了阵阵烦闷。此等宝物不带回京城去,那就如同锦衣夜行,孤芳自赏也觉毫无意思。可是一旦带去京城,皇兄那一关是铁定过不去的,说不准这宝物就此深藏宫中永远见不到了。如果琴扬不想出这风头,只把这幅绣图留在襄园内自可避开打秋风的蟊贼,可错过了自己大婚的热闹,又很难再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展示此等奇物。

“愁啊。”

琴扬捏着眉心,左右踱着步子。

襄阳城中巧思宁已经有了预产的征兆,林还月带着稳婆进入产房之中开始张罗,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随着襄阳城中人声绝迹,城外的草鸮叫了几响,一个黑影身手矫健纵身跳下了城墙。当他来到城外时,两个黑影立刻迎了上来,其中一人上步附耳说了几句。

老鹰脸色一变,忙问道。

“那人现在何处?”

“就在曹庄里面,新来的钟文平好像与他是旧识。”

“你们切勿动手,这人死在荆州可就有大麻烦了,狗皇帝要查就任他查去。除非他想自断双手,否则一个监察小吏能起什么作用。”

老鹰虽然这么说着,但是心中还是放心不下,他遣退两人之后朝着城墙上看了一眼,权衡之下决定去掂一掂这个监察的份量。

关大峰在晚饭时如愿以偿的吃到了葱油饼,但是只一块饼子哪里能比得上那一桌好菜,看着桌上的白斩鸡和红烧鱼,关大峰眼睛都瞪直了。现在他只有一个念想,就是守住了这里,等两人喝晕过去,自己就上桌啃上两口。曹庄必不会短了关大峰的吃食,但关大峰是今年才来的,好多同龄人都壮他两圈有余。争吃的这股劲头也是因为之前实在没吃过,刚来的几天抓着烤红薯吃个没够,结果导致自己撑得两三天下不了床。现在虽然长记性了,但还是有“贪吃”两个字绕在脑门上。

“钟兄何故说这等无君无父之言?”

“无君无父?钟某只知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放肆!无君则无民!”

“笑话!孟子云民贵君轻,高兄读孔孟之道岂能说出无君则无民的话来?

“你!”

关大峰哪里懂得这两个先生在争什么,他只看着那豆腐皮被吃了一口又一口,那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两人都急着说话筷子绕过了好多硬菜,专挑好嚼的放进嘴里。他们越是吵得凶猛,关大峰越是开心,到时候趁着两人喝晕了,正好拿一根鸡翅膀来解解馋。

高恒被钟文平怼得五内燥热,于是闷了一口酒,再吃了两口菜,此刻他也顾不得什么儒生仪态了。松了松胸口的衣服站起身来,卷起袖子一脚蹬着凳子朝着钟文平喝道。

“钟文平,你们法家也没让人胡作非为吧!何驰做的那些破事,你就强装看不到吗?”

钟文平是翁黄亭的徒弟,照理说读书人考科举是个出路,况且钟文平出身不低,只要成了举人十之八九会被选拔入翰林院。可是翁黄亭作为书法大家却是法家传人,因为思想与孔孟相左,所以纵使名声在外也是无官无爵。先帝时翁老曾经去过洛阳,还留下过字帖供皇子们临摹。他本是可以入朝为官的关中“大儒“,但是因为他执拗的性格作祟,最终固执己见不愿被朝廷冠上“儒士”之名,因为这件事翁老还与儒林中人爆发过激烈的冲突。此一桩事后翁老郁郁不得志,他选择返回长安并从此后断了东顾之念。

高恒也是个关中人,故而酒量绝对不差,几杯酒下肚那儒生的面具也就撕了。两人仿佛回到了童年求学时的模样,脸对脸硬撕了起来。

“某自幼受恩师厚恩,身负复兴法家之则,法理纲常某自记在心中。”

“如是这般,何驰目无王法何以称贤?!”

钟文平被高恒一句话堵了回来,他沉沉一叹坐了下来,自斟自饮后缓缓说道。

“自昭灭秦时,就有人说关中法家不如孔孟之道。某常常思索,法之纲常究竟何以宽,何以严,何以能持家,又何以能治国?昭国破函谷关时,秦之法令不可谓不利也,但是要施行法令就要用人!秦亡,非法家之过也,乃是人之过也,乃是酷吏之过。来了襄阳短短几日,某忽顿悟原来有民才有法,所谓法典不过是一空悬之物,若不能落地惠民,民必弃之!”

“大逆不道!”

高恒暴怒撸起袖子指着钟文平的鼻子喝道。

“钟文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说你大逆不道还是轻的,说你欺师灭祖也不为过。”

钟文平不惧,反指回去。

“高兄也是从关中出来的,严刑峻法和酷吏你也是见识过的。那些面无表情任人抽打的罪人,他们眼里不是悔过,而是怒火!”

“不知悔改,打死无论。执法不严姑息纵容,才是留了后患。”

钟文平闭嘴不言,一双眼睛冷冷的盯着高恒。高恒猛然感觉自己说错话了,这钟文平嘴里说出来的人,不正是他高恒自己!

“有一人家传五代,五代皆是农民,到了他这一代终于寻到机会上进苦读圣贤之书。寒冬腊月河道封冻取不到水,于是去人家后院打了一桶。人家报官硬说他是偷的,为了那一桶水硬挨了五鞭。”

高恒收了跨在板凳上的脚,坐下来闷声闷气的说。

“钟兄翻旧账是想说我不公正吗?”

“不是不公正,是我从始至终都在想,法究竟应该怎么写,仿佛无论如何去写它都有错。明明落笔时条条框框无比清晰,但是一旦钉成法典施行下去就会错的离谱。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十人之法只能管十人,百人之法只能管百人,至于千人、万人之法当效此间之法方能顺解。”

“可笑!”

“那请问高兄,一个人连饭都吃不饱,他如何能守法。一个人连字都认不全,他又如何懂法。一个不知疾苦的人,他又如何去执法?”

“有板子、有砍刀、有牢狱、有公堂、有皇榜。”

“如实这般,高兄坚守的以德育人,又从何谈起呢?”

高恒又吃了一记苍蝇,他脸色从红转白,猛的擦了擦脸说道。

“我都被你绕进去了!我们两说这些干嘛,只说那何驰的事!”

钟文平压了压火气,两人刚才好一番剑拔弩张,也是好久没遇到这样能相互“怼”一个痛快的人了。尽管谁都没有摆出好脸色,但两人心中都是极为畅快的。

“既说何驰的事,那愚兄就与钟兄说道说道,你们都说那何驰如何如何好,你且不知他在江夏登高一呼应者万余。开的什么老幼院,其中养大的孩童各个如同死士一般!何驰一声上山下乡,二百个十六七岁的青壮劳力,没有皇命、没有迁户文书,只带着照身和路引就奔着萍乡去了。此人权势已非一般寻常官吏!”

“只不过是养些丁壮罢了,算不得奇闻。”

“罢了!?你居然说罢了!你可知道何驰有造反的人力,还有造反的本钱!他真当得起富可敌国,扬州税粮都要过他的手进行分销,如今荆州粮市上,你吃的每一粒米都刻着何字!”

“盛德米铺铺在长江两岸,这我都知道呀。”

高恒明显有些酒劲上头了,他用袖子扇着通红的脸高声道。

“那就说点你不知道的,人人都知道何驰卖的精米十文一斗,你可知道卖八文、七文、五文的店铺也是他的。人人都在给何驰送钱,只要他撑着米价不倒,其他米商就有涨价的空间,现在荆州米商都以何驰马首是瞻。而这些米商平时根本不屯米,要时直接从盛德米铺的大仓里放出来!我们现在吃的这些米,它一粒粒都姓何!”

“你是怎么知道的?”

忽然一个飘忽的声音传入高恒耳中,高恒拿起酒壶痛饮一口回道。

“何驰亲手开了盛德米铺的私账,让我亲眼看的!他还有恃无恐,让我尽管来襄阳查看!还说什么:我看了你的帐本,也要让你看看我的才算公平,襄阳大仓小仓你只要想看,尽管问我妹妹拿钥匙去!”

高恒说着粗喘一声,接着怒道。

“这叫什么,这叫胆大包天。仗着圣宠胡作非为,他只需手指一动粮价一阵起落,荆州百姓都要去典妻卖子!你以为襄阳这般是百姓自愿所为?还不是被那混账恶厮胁迫的!”

“你又是那只眼睛看到,有人胁迫百姓?”

高恒只觉背后一阵凉意,钟文平的酒也醒了大半。屋外关大峰已经倒在草垛上呼呼睡了,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原是在梦里梦到了自己正吃着香喷喷的鸡肉。

“这位是?”

“你就是翁黄亭的徒弟?”

“正是,在下钟文平。”

“我初见翁黄亭时他才二十出头,那时候他还没收徒弟呢。”

老鹰也是自来熟的人物,他稳步走到桌子一边,也不等钟文平相邀便径直坐了下来。

“晚辈钟文平,请教这位先生尊姓大名。如是师尊故旧,他老人家已经驾鹤西去了。”

“物是人非呀。”

老鹰挪了一个酒杯在身旁,拿起已经半空的酒壶倒了一杯酒,然后向高恒和钟文平说道。

“你们讨论这些事也不知道避着些人,这庄子约有千余耳目,你们也不怕弄出些好歹来。”

高恒知道自己酒后失言,立刻拍了拍脸调整情绪。钟文平也是理了理涨红的脸,端出一副更加恭敬的姿态来。

“还没请教前辈……”

“某的俗名叫老鹰,某的另一个名字叫墨子。”

高恒和钟文平齐齐一怔,两人都使劲揉着自己的眼睛,以确保自己不是饮酒过量产生了幻觉。

“要我说何驰不过一个纯真顽童罢了,何劳两位在此唇枪舌剑争执不休?”

高恒和钟文平只觉一阵眩晕感袭来,两人想要克制住这股莫名的困意,可是挣扎几息之后两个大脑袋一前一后砸在了桌子上。老鹰起身,两个黑影无声无息的走了进来,他们从高恒和钟文平身上拔出毫针,三人一前两后跨出门去悄无声息的遁入黑暗之中。

过了不久,听不到争吵声的夏末生挑着灯笼过来查看,当他发现屋外一个、屋内两个都睡过去的时候并没有起疑心。先把梦里啃鸡腿的关大峰摇了起来,又组织人手撤去宴席,将已经“烂醉”的两人抬进了准备好的厢房里安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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