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中浸染冬霜,酷寒已至冬雪必将尾随其后,临近年关岁末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平时最热闹的长安市集也被寒风按住了脑袋,除了卖柴火的樵夫和卖木炭的炭户,余下的大多是为求生计不得不顶风出门的小贩。
自古就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作为关中灰产第一人的金哨子,终于在今天拖着那三车货物进城了。偷军马、走私盐、刀口舔血、平黑白杂事,但凡能来钱的差事他们老哥几个都有涉猎,小心驶得万年船是他们永恒的守则。可是金哨子却从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堂而皇之的走在长安城大街上!
金哨子带着车队来到接头的客栈,客栈小二利落的开了后院。三车货物全部安置妥当后,金哨子才来到前面和客栈掌柜打了招呼,并将何驰的亲笔信交给了他。
“溜子已经去关外了。”
一个木桶的短板决定了水桶的容量,无论走灰、白、黑哪条道,贪财好色、见利忘义的人通常都不招人待见。私自去堵武关就已经足够判他死刑,金哨子不急着动手也就是不想让诸事凑在一起,因为这样连发事件很容易被人盯上寻到根源。况且之前他们偷的可是天水王的军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短时间内死了一个偷马的惯犯,天水王的亲随们很可能循着这个线索找上门来。
掌柜得知溜绳仙的下场后并不惊讶,仿佛在他的视界中这人早就是一具尸体了。
“山崩了。”
掌柜的这一句话让金哨子眼睛一瞪,掌柜眼睛看着账本,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
“搬下山来的柴有三千多斤,余下的林子不多了估计只够一千斤。五根苍天木折了三根,林子没了挡风墙,山就跟着动了。”
黑山贼的寨子破了,三千多人被抓,走掉的只有一千之众,五寨头领死了三个。并且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好多大佬,山崩就意味着并州要开始大洗牌了。
大洗牌是一次难得的机遇也是不可测的风险,为了争这个缺口,好多势力都会踏上舞台一试身手。金哨子一股血气涌上心头,这个机遇他等了好久,若在十年前有这样的变数,只管挂上刀子去太行山里走一遭。若能在安邑的盐池占上一份子,从此以后子孙后代就不愁吃穿了!
可是现在呢?局势转变发生的太突然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等金哨子召集人马过黄河,估计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老伙计们又都有了家当,轻易挪窝就意味着要舍弃掉如今的权势、地位和环境。
金哨子看了一眼门可罗雀的客栈大堂,低声对掌柜问道。
“朝廷出兵了?”
“说是老虎劫皇镖,几百精兵载着十几样大法器,听人说那法器一出声便能震破一面墙。官兵队形走得紧,中间的一车上拉着一方金棺材。老虎带队下山,官兵被他们围追堵截,又恰逢天降大雪,于是进了一个村子避险。但是那辆载着金棺材的车走迷路了,被浑不知的老虎夺了去,金棺一开老虎手下两千精锐死伤过半。之后山里就进了一个煞鬼,山下来了一只狐狸,还有黄皮子叼着金子上了鬃毛猪的房梁。”
掌柜绘声绘色的说着,金哨子都有些慌神了,他双手冒汗呼吸也开始短促起来。掌柜仔细张望一番后,继续说着故事。
“跟着就是几百道惊雷滚了一夜,收到金子的大角羊和鬃毛猪,都被雷活活劈死了。好多人说,那是金棺主人破了金身心怀仇怨,提前让黄皮子发送来的白事钱。”
翻在路边的马车,黑山虎中的埋伏,进山的何驰,进村的卫巧,打下的雷,死掉的大角羊和鬃毛猪。各种信息一样不差,但经过几人口耳相传,内容被反复加塞夯实,以至于消息传到关中时早已经面目全非了。
“不说了,那三车货你可有把握?”
“没把握也不敢让你们进城来,办事之前我们可说开了,事后莫要反悔。要是反悔坏了规矩,大家都别想好过。”
“溜子占两成,现在两成空着,今天这事办好了你就补他的缺。”
掌柜手掌盖住何驰的亲笔信,他的内心已是狂喜。这三车东西能进兑币官署拿到回执,这群老哥们就有洗白的机会了,谁不想搞到一份通关文牒做正经生意。金哨子的一众兄弟都有黑道背景,让他们堂而皇之的去官家开的商铺简直与找死无异,尤其是那兑币官署和估价所十分邪乎,其中一定有不少高手坐镇,所以金哨子必须找一个背景干净的中间人。没有谁会凭空送出两成利润,这掌柜以后就是埋在长安城里的明线,他们主要负责分销货物和调查货物价格,一些官面上的事也必须交给这种背景干净的人去办。
掌柜也不二话,金哨子来求自己办事,这一求就押着二十年的情分。于是换了一个算账先生坐堂,他回后面换了一身鲜亮的衣服,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商家管事的打扮。后院的门一开,车队也换了一批人押送,直直往兑币官署去了。估价所就在兑币官署隔壁,两家的柜台都是连通,且这两个地方都有四品官员坐镇,以店铺为中心半径百米内自带屏蔽平头百姓的威吓气场,能进出这两个地方的人物无一不是达官显贵。
金哨子在客栈里等着,期间倒也没什么周折,只半个时辰掌柜就回来了。一封文书递出,金哨子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暖意,正当他们长舒一口气的时候,突然间三个踏步无声的高手就出现在了客栈大堂内。
“金把头这趟货送得可真慢。”
金哨子起身先一捋空荡荡的腰带表明自己并没带家伙,然后拱手向三人问道。
“不知几位有何贵干?”
“长话短说吧,金把头不用去何荆州那里转个弯了。这是你们想要的通关文牒,凭着这道文牒你们可以专走武关这条线。”
一人上步递上了通关文牒,金哨子双手稳稳接过,打开一看里面落着正经的官印,心中的恐惧反而更甚了。
“不知某该答谢哪位恩家?”
“我奉劝金把头别瞎打听,不该知道的你无需知道。你若做事上道,这文牒只管用到老死。你若做事不上道,下次过武关是人过关还是头过关,那就说不准了。”
“金某感激不尽!恳请三位英雄赐个名号,以后若有机会三位只管来某庄上一叙。”
“免了,要谢就谢何荆州去吧。”
三个神秘人转身就走不带一丝拖沓,金哨子掂了掂文牒的份量,他知道这是福也是祸。可究竟哪里出了差错,看三个神秘人的架势应该在此专等着接货,而且很有可能从混水儿过武关开始就已经在等了。
万事有果必有因,溜绳仙堵武关让混水儿护着货物返回关城下,这批奇怪的关中商贾自然引起了武关守将的注意。而且他们还携带着何驰的亲笔信,再加上他们护送的货物之中还有送往估价所的样品,种种因素叠加之下这支小队被人盯上只是迟早的问题。
有一条通天的大路横亘在面前,是个正常人都会选择踏上去试一试,更不用说明年一开春山西为了那点私盐份额必有一场血光之灾。比起那些真正的大鳄,金哨子这种关中小蟊贼相比之下就成了人畜无害的存在,而他们的价值正源于他们自带的各种特性。
首先是他们团队运作异常紧密,其次资源内部分配波折较小,然后还有领头的谨慎小心、不喜张扬,再加之他们急于考公上岸和有能力在天水王马场里捣乱等多种功效。只要金哨子不玩太大,他们的小生意就可以一直运作下去。但如果他们得了甜头壮了胆子开始玩过火了,天子也可以光速切割,就以这些关中马匪的身份背景,哪一个单独提溜出来都够砍十次脑袋了。
“两个没用的东西!让你们护着少主,你们就是这样护的?!”
黄家外厅之中,一个中年人挥动着手中的鞭子,在他面前跪着两个灰头土脸的少年。而在内宅之中,一碗刚熬好的独参汤已经端到了床头。横杆头看着大孙儿把独参汤喝下心中总算松了下来,再等儿媳妇把被子掖好,他便长舒一口气退了出来招待请来的大夫。
“黄庄主无需担心,大侄只是跌进荆棘从受了点皮外伤,骨骼脾脏均安然无恙。”
“也是这小子福大命大摔得巧,这是先生的诊金请先生笑纳。”
“黄庄主还和我客气什么,应该的、应该的。”
大夫嘴上这么说,但还是稳稳的接下了横杆头递来的五两银子。送走了大夫,横杆头回头看了一眼厢房里的大孙。儿媳此时正巧出来,她手里拿着的正是那件被荆棘刮破的护心袄,刚才大孙回来时,细绒飞了一院子,那绒毛当真细密飞在空中如同蒲公英一般。
“先用棉袄凑合,最近好好看着他,别让他再出门了。”
“是。”
儿媳应了一声,横杆头拿过破损的护心袄看了两遍长叹一声说道。
“这事由我来想办法吧,无论要花多少钱,必须再求一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