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黎明冰寒刺骨,城中河面已经开始封冻,没准今天黄昏就有大雪落下。云来院里的客人们睡得极是安稳,除了那几个罗马佬突然闹了病,其他人都是吃的饱、睡的足。现在的京城如同被施加了一层封印,该有的热闹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所压制,只等唯一能解开封印的锁钥回来解开这层禁制。
冒顿也已经习惯了洛阳城中的慢生活,其实和谈早就结束了,只是昭国天子迟迟不在朝堂上提起这件事。
换做以前匈奴使者必是要愤而发难的,但此时的匈奴完全没有与昭国互耗的资本。匈奴好不容易才完成内部整合,如今开放边境开展互市贸易就成了重中之重。或许是寻找潜在的商机,亦或是寻找潜在的合作伙伴,又或者只是单纯的让尾随之人放松警惕,冒顿这几天就是从早到晚带着人在街上无目的的闲逛,这一群人成了名副其实的洛阳街溜子。
“葱油大饼!大饼蘸酱!大饼裹大葱!鸡蛋饼卖喽!”
只有一层薄薄白晕的街道上传来了叫卖声,现在这时候鬼都不见一个,该歇的早就回家了,该起的鸡还没打鸣。只见黑暗中跳动了几下火星子,然后一把黝黑的火钳夹起一块蜂窝煤填入了烧得正旺的炉肚子里。
“大饼蘸酱!大饼裹大葱!香喷喷的葱油大饼喽!卖鸡蛋饼喽!”
云来院的执事听到门外有人叫卖,心说这人真是不知死活。门栓一抽便带着四个人走了出来,他们只见不远处有一辆木造的双轮车,双轮车上有两个古怪的炉子,炉子上各摆两个铁盘,摊主身上穿着羊皮袄子,头上戴着狗皮帽子,他脚下踩着一个小风箱,双手正用大勺在大瓷盆里拌着面糊糊。
“好个不知规矩的,这里是云来院,要摆摊去衙门画的街道上。”
“上官通融,咱小本生意,今天出摊第一遭就遇到了诸位。这相逢就是缘分,全当小的开个张,请几位上官吃块饼子如何?”
执事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但是他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普通的商贩见到这些穿官服的连个屁都不敢放,今天这厮仿佛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般。而且看这天色黑不黑、白不白,就算要赶早那也赶的太早了些,饶是租房住在城里的商贩至少还要等两刻才出来。
“不能摆就是不能摆!我们也不图你的饼子,看到前面那座桥了没有,过了桥随便寻个地方摆去。”
“多谢上官指路,小的这就挪窝。”
“去吧,去吧。”
执事盯着那人收了风箱,一个摊子全在车上,只三两下工夫小贩就收拾妥当拖着车往远处走去。
“执事,你也太客气了。”
“你们懂什么!这人要么是神、要么是鬼,都提醒里面干活的人,谁也别去那饼子摊上占便宜。要是惹了麻烦回来,我第一个不饶!”
云来院里明哨暗哨一大堆,自哀牢大闹京城之后云来院附近就常驻了好多暗探。这群家伙岂是吃干饭的,要真是无名无姓的小商贩出现在半径一里内,那根本轮不到里面的执事出来清场子。
执事带人退了回去,小贩的炉子越烧越旺,天边的太阳也渐渐攀出了地平线。等到太阳露头的时候,冒顿也已经穿戴整齐,随行人员依旧是标准的七人配置。见这群匈奴人要出门,执事也不多说什么,反正云来院的大门已经开了,此时此刻进出自由。
“大饼!喷香的大饼子!大饼蘸酱,大饼裹大葱!”
冒顿一出门就注意到了远处那一跳一跳的火光,他带着阿骨和那名女马奴步行过了桥,八个人一直走到那古怪的小摊前。阿骨和女马奴的视线盯在了那一瓷盆的白面糊糊上,而冒顿的眼睛一直注视着眼前古怪的车子。
“几位吃饼吗?”
“老板,你这车子怎么卖?”
冒顿一开口,直接把小贩逗笑了。
“这我第一天出摊,就要被人把摊子搬走了,说出去真是好大的不吉利呀。再说这破车也没法开价,您说卖多少合适呢。要我说它在您手里那就是一文不值,它在我手里就是我全家吃饭的家当。所以不能卖呀!”
“我看未必,怕是不久之后我就能在渔阳和北平见到它。”
“借客官吉言,或许我终有一天能把生意做到北平去。”
冒顿左右扫了两眼,他继续往前迈步带头离开了饼摊,阿骨揉着咕咕叫的肚子紧紧的跟上了。走出大约二十几步,他才敢小声对大单于问道。
“大单于,这又是一个眼线吗?”
“看着不像,随他去吧。”
何驰的感冒刚刚好转,他本以为这么早出摊,好歹能卖出几张饼子。结果冒顿的眼睛真是毒辣,一眼就看懂了这两灶餐车的用途。其实这架破车只是何驰用了半天让神机营工匠搓出来的试验品,连蜂窝煤都是用临时模具压出来的,两个煤球炉架在车上,上面既能放铁板也能放铁锅,这就是标准的低配版厨房餐车。这样一辆毛驴能拉动的车至少能管两百张嘴,如果再把工作细分一下两个主厨、八个人打下手就能管一营的伙食,如果再多出一辆运煤球的车,还能保证中距离行军的需要。
“一群匈奴蛮子,活还整的挺花,当真有点小看他们了。下次如果还有装蛮子的机会,一定要把这份机灵带上!”
何驰的视线往云来院瞟了一下,这大饼似乎不怎么受人待见,或许这些白面糊糊缺了些视觉震撼。
“A计划不行!那就来个B计划!”
“爹!”
何驰正想着没生意就收摊的时候,突然一个面黄肌瘦的身影跌跌撞撞来到了他的摊位旁。
“嗯!”
“爹!”
“嗯!”
何驰应了两声,那还没车轮高的小丫头就走近了一步,何驰灿烂的笑着,正当他要开口询问的时候,一个男孩快步跑来,直接将小丫头从车前拉走了。
“别瞎叫唤,那不是爹。”
“小子!有奶就是娘,有吃就是爹!认个干爹饿不死,先活过这个冬天吧。”
何驰两句话定住了正要过桥的小子,京城里不知何时又来了一批孤寡,老乞丐年纪大了,乞儿街上的事他也有些力不从心。司隶衙门对犄角旮旯的事也懒得去管,或许是该考虑再接收一批乞儿去南阳郡安家落户了。
“认了干爹,就要替干爹干活,每卖出十张饼,你们就能吃一张。要是能卖出二十张,干爹就赏你们吃一张夹葱饼!”
“要是能卖出三十张呢?”
“那就是一张加葱的鸡蛋饼。”
何驰掂着手里的鸡蛋,小男孩和小女孩的眼睛都跟着那鸡蛋上上下下。
“在这里叫卖,里面的官人会来赶人。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人多。”
看着那小男孩机灵的眼神,何驰笑着把白面糊糊倒在了铁板上,随着一阵白面的香气冒出,铁板上的面糊糊被一条竹片均匀刮开,另一边的酱料坛子里也有一条竹片,等饼子差不多成型了,何驰抽起蘸着酱料的竹片在饼上刮了两下,一张带着丝丝咸味的饼子就出现在了孩子们手中。
“走!陪你爹出摊去!”
两个孩子各捏着半张饼紧跟着何驰的餐车,三人就这样离开了云来院门前的大街。
“大单于,现在怎么办?”
阿骨和冒顿从不远处探出头来,冒顿也没了主意,只说了一句“跟上”,八个人便远远的跟着那三个身影走了。冬天的街头少了好多商贩,这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像关挺大那样的瓜农到了这个时候就无瓜可卖了。而且大街上往往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更不用说蜂窝煤才刚刚出现,也不是谁摆摊都能抱个大炉子。
冒顿像幽灵一样阴魂不散,何驰刚刚在路口下摊,只一低头一抬头的功夫,冒顿那张脸又来到了摊前。
“呦!这几位好眼熟啊,许是刚才见过。”
“见过。”
“那倒是巧了,这是我刚认的两个小子,男的叫小五,女的叫小六。现在你算是认识我们一家了。”
男孩朝着何驰瞪了一眼,怒道。
“我不叫小五。”
“都认了干爹,以后你在干爹面前就叫小五!再敢顶嘴,我用竹条打你!”
何驰扬着手中的竹条装出要打的样子,把头一扭却又是满脸堆笑。
“傻儿傻福,客官别见怪。”
“老板做的好大生意,照这样认下去,全天下都是你的儿女。”
“那感情好啊,以后我老的时候,就有全天下那么多儿女替我养老了。”
“何荆州好大的心,全天下多少张嘴,你一个饼摊恐怕养不活吧。”
“怎么养不活,再多人我都养得活。不如你叫声爹来我听,包你全家吃饱。”
阿骨浑身一抖,他的手下意识的就要去摸腰间的小刀。冒顿的出手迅如闪电,他直接按住了阿骨的右手,眼睛却紧紧盯着面前的何驰不挪半寸。
现在天色渐亮,何驰的容貌已经展露无疑。冒顿是个有心的,哪怕只是在比武场上短促的一见,那张脸孔也已经烙印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何驰呵呵一笑,化解了些许紧绷的气氛。
“什么驴筋头?客官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叫关阿大。”
何驰淡定的说着话,双手从车上抽出两把剁肉刀。阿骨想要立刻抽出小刀来,但是冒顿的手死死压住,不让他有半寸可乘之机。
“关阿大。”
“嗯!”
“来八张饼。”
“普通饼三文一张,加葱多一文,加鸡蛋多两文,客官您要葱和鸡蛋不要?”
“不要。”
何驰点头应着开始下手倒面糊,突然小五插了过来,抬头冲着冒顿说道。
“客官来十张吧,凑个整数。”
冒顿的视线在小五和何驰之间打了一个来回,然后点了三十枚铜钱递给那小五,小五接下钱数了又数,这才走到何驰身边伸手将钱递给了何驰。
“我还是想买你这辆车。”
冒顿悬着的心还是不死,何驰头也不抬只专心手里的活计。
“客官就熄了这心思吧,我既然已经认了这双儿女,以后这车子就是他们吃饭的家当。现在我养着他们,以后就是车养着他们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