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平息之后,桑重阳派八名亲信趟开人群押着皮匠来到公堂之上,洪兴落下惊堂木问道。
“这名皮匠是共谋?”
青衣侍卫上步应答。
“皮匠并非共谋,与何显才只是生意关系。”
“那你们为何要拿下这皮匠。”
“大人明鉴,我们并非拿他,而是在全力护他性命。之前何显才雇佣进山的两名猎户,已经饮下毒酒相继暴毙。”
围观庭审的百姓都是从附近乡镇赶来的,当他们听到这个结果忍不住发出唏嘘声。何显才心中沉着五成胜算,毕竟两个人证已经死了,那狼皮也被狼群叼走了,如今只剩下一个皮匠。证据不足就有拉扯的空间,况且南边还有何氏宗族替他撑腰,而琴扬公主过汉水也就在这两天了,他只要能熬过今天就是胜利。
“可有仵作验尸?”
“有!”
一名仵作出来递上一份验尸记录,洪兴看过之后让四位县令传看,有人发现了异常,问道。
“为何只有一人的验尸记录?”
“回大人的话,因为那人躺在床上折腾了两天才咽气,还未及破腹验肝,故而还没有记录。”
众人议论纷纷,听着背后传来的喝骂声何显才的脸上笑容更灿烂了,他已是胸有成竹、胜券在握。
“肃静!”
洪兴手中惊堂木落下,验尸记录转递到他手中,他抬眼看着两名青衣侍卫问道。
“本官问你们二人,为何知道的如此详细?”
“我们乃是琴扬公主亲随,尊公主命令照护此地,村中百姓所耕之地都是各县官员田产,村中百姓所置产业何荆州应得两成之利,村中百姓所居之房舍均有曹乡君拨款贴补。若以此论,昨夜村中损失其中两成都是何荆州的私产,再除去三成赋税,三成为村民所有,另有两成还是各位大人的东西!”
青衣侍卫的话抛出之后,四位县官看何显才的眼神都变了。大家拿工资的时候不会去关心那一千贯浮薪从哪里来,但是如果把他们的收入与何驰经营的产业挂钩,那么维护这些产业就是在维护自己的薪水和禄米。如果经营产业没有获利,明年何驰还会给他们发这么高的浮薪吗?
损失按照股份十成论,何驰占两成,国家赋税占三成,村民占三成,再有两成用来给官员发福利。一个分配方式将所有的人全部拉入局中,好多人开始打起心里的算盘,算算自己在这一次狼袭之中损失了多少财物。有开明的官员瞬间顿悟,琴扬公主下嫁之后这何驰的两成不就要变成琴扬公主的股份!
“你们胡说!明明四十万亩土地全是何驰的!”
“什么分三成,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这是何驰的奸计,他中饱私囊,笼络人心罢了!”
正在人们思考的时候,突然三个声音掀起一阵波浪,外圈好像有人呼应起来,大有将声势扩大的心思。熟料几息之后,那股声浪立刻浅了下去,外面十几个趁机造势之人被百来双眼睛瞪着,还有一些膀大腰圆的壮汉直接架住了起头的人。
“再乱号,就把你们按在田埂上吃土!”
敖大虎一句定住借机闹事的人,自己究竟占了几成这群村户们最清楚不过。这些在村中安家的村户,大多都是失地流民,他们空身入局就占着三成股份,甚至房舍村子都已经给他们规划好了,更无需担心背负苛捐杂税。其实真实操作时数据上还有余量,何驰挂了两成空股份的名头,实则南阳郡检地分田施行以后他还没有真正从中获利。这些村民明面上拿三成,其实十占其五,若非如此他们哪来这么高的积极性。在如此优厚的待遇之后,更有村村联保杜绝官绅来欺凌搞事,关键时刻村民们会站在哪一边已经不言自明了。
前面的局面稳定了下来,桑重阳和钱伯义也就没有必要出面维持秩序了,于是他们便回到后面继续商量。
在庆新村里另有一项大工程正在进行,那些死羊总要有个归宿,再烂的羊皮缝缝补补也是一件冬衣,再碎的羊肉下锅也会冒出些膻味。四个屠户负责料理这些羊,羊皮和羊骨都有利用价值,羊肉更是宝贵的肉食。
钱伯义和桑重阳就在屠宰场附近站定,“淅淅索索”说个不停。前面的何显才是跑不掉了,但眼看何氏存心要把事态扩大,如何善后就成了一个大问题。要派人往南去讨公主和曹纤的主意,一定会经过何氏的地界,若处置不善激化矛盾,何驰的两封官印恐怕就保不住了。
何赖也是挺会抓人痛点的,他若闹起来必是两败俱伤,眼下唯有和平解决才能利大于弊,他已经在何氏宗祠里准备与何驰讨价还价了,但是很多人并不知道何驰此刻根本不在荆州。
“何显才,证据确凿,你还有何话可说?”
“洪兴!你哪只眼睛看到证据了。”
“皮匠已经承认,这条护手袋是用两只小狼皮做的,而且你说过无需用药水浸去臭味。”
洪兴说着指向皮匠,已经松绑的皮匠点头应道。
“老爷明鉴,如果客人说要浸去腥臊必要废一番功夫,按照皮毛品质少则三月、多则半载,经过浸、晒、熏等多道工序方能制成,存放时还要垫入樟脑防止生虫。这何显才差人来送皮子的时候说只需缝制不需去臭,故而我只花了五天时间就做成了,之后我害怕这气味留在家里招来野狼,亲自将皮毛碎屑收集起来过火烧成干灰,挖了一个坑深埋起来才安心。”
四位县令心中已经有了底色,其中一人拍桌怒喝道。
“何显才,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大人,这充其量只是我去缝了两张皮子。而且我之前说了,下人回来时遇到在田间地头耍钱的人,于是只顾耍钱忘在路边,又恰好被这贪财的秦氏捡回去了。我这个失主还没讨要呢,他们引来了狼群与我何干。”
“一派胡言!”
魏征突然喝了一句,他走到何显才面前问道。
“哪边的田埂上在耍钱,你的竹筐又是丢在了哪里?”
“就在庆新村附近。”
何显才话音未落就有村民开始反驳,这些村子里耍钱的人极少,尤其是村中规定禁止赌博、狎妓、偷抢,一旦发现就会被逐出村子。何显才却不甘示弱,反绑双手的他直接从地上蹦哒起来,大声对着魏征说道。
“你们不准,他们就不耍了吗?开在镇里的钱场子多少人进去耍,你这村官心里清楚的很,装什么糊涂。”
“你胡说!”
“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拿住证据再来找爷爷吧!”
魏征暴怒扬起右手便朝着何显才打去,一个衙役拦住了魏征的手,跪在地上的何显才寻到机会直接用脑袋朝着魏征腰间一顶。眼看两人就要在公堂上打起来了,敖大虎和刘飞一人拉一个分开两边终结了这场闹剧。
“你们谁去耍钱了?!”
魏征怒气满溢,他被拽下之后向着正在围观的村民们喝问。刚才还是群情激奋的村民们被这一句话压低了脑袋,折兰摇头连忙上去把魏征拉到一边,悄声说着。
“魏哥,这事咱们慢慢管。”
“你知道?”
折兰眉眼一垂已是默认了,魏征羞怒难当一把将她的手甩开径直回了屋子。折兰紧随其后,她追到门口时,只见魏征一拳打在桌子上。
“我管着这村子,村规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魏哥你缓一缓,这些事哪能几句话就能封住的。大家平时都绷着,只是赶集的时候去消遣一下。”
“消遣?!”
魏征目光冰冷的盯在折兰身上,折兰只觉浑身一阵刺痛,她怯生生的退了两步。但是魏征的眼神丝毫不让,他仿佛正盯着一件脏东西。
“我没有……”
折兰羞红着脸说出半句,魏征冷哼一声道。
“何驰也不过如此!继续留在这里不过是空耗岁月。”
“村里遭了灾,外面还有人……”
“与我何干!!!我乃礼部尚书之子魏征,今年恩科我本可跻身举人之列,却来这里和你们玩游戏!这一村人把我当猴耍的团团转,你们玩的开心吗?”
折兰脸上涨红最终支撑不住快步走开了,魏征心中愤懑难消,在屋内一顿打砸后阔步出来。他朝着那摆开的公堂远远看了一眼,摇头叹气往村外走去,夜色已深离了火光处便是伸手不见五指。魏征走在灯火边缘处吹着冷风,若说之前他还对几个村子有所留恋,现在则是万念俱灰。
黑暗中一串脚步声越来越近,魏征冷笑一声说道。
“回去吧,我不想见你!”
“你就是魏征?”
一个男子的声音传入魏征耳中,魏征浑身一抖立刻甩头看向暗处,却不想那人飞起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哪里来的歹人!我是礼部尚书之子魏征!”
“久仰,我是国子监祭酒之子王慕。”
“你!”
“咱们都是京城来的,听说何驰认你当妹夫,你敢不敢和我比划比划。”
魏征只觉暗处又飞来一脚,自己还没起身便又被踢飞三尺远,突然又一股巨力将他的右手抓住反锁在身后。
“救命!”
“小崽子你挺能耐啊,有功是你的,有错就是别人的!说你是村官,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管村子!自己瘦得和干柴似的,这手臂能干什么活计,打架都不行你怎么混京城的!”
王慕骑在魏征身上,一句接着一掌往魏征后脑上拍,魏征挣扎不动只能放声求救。
“折兰,救我!有歹人!”
“好家伙,刚才冲那小娘子使冷眼,现在却要人来救你?你小子究竟有没有蛋子!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好货,结果比我还要混蛋!”
“啊啊!!!”
王慕将魏征举起摔在冰冷的泥地上,魏征吃了疼叫得撕心裂肺,但是公堂那里的声浪盖住了他的声音。折兰端着一碗热粥来到魏征的屋舍前,当看到屋内一片狼藉时,她轻叹一声将粥碗放在桌上便撩起裙子开始打扫起来。
“何显才!”
“洪兴你就别费劲了,这点证据定不了罪。”
何显才趾高气昂,一名青衣侍卫上步冷笑一声冲着何显才说道。
“到此为止案子的后半段已经没有异议了。”
“那又怎样?那又怎样?!不过就是丢了皮子被人在路边捡了,要怪就怪你们贪心!”
“倘若有一个猎户还活着呢?”
突然的一句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得何显才面皮都僵住了,他的眼睛看向桌上的那一份验尸记录,脑中传来一阵刺痛。第二个猎户究竟死没死尚且存疑,自己怎么就如此不防,轻易就入了圈套!他究竟是死后没有来得及查验,还是压根没有死!
“你们居然敢做局诓我!”
青衣侍卫面不改色,只朝着后面丢了一句“带上来”。于是四个人担着一个担架拨开人群来到公堂之上,担架上躺着一个极度虚弱的人,他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何显才,伸出了唯一能动的左手直直指向他的脑袋。
“就是他,就是他让我们进山猎的狼崽子。”
洪兴惊堂木一落,说道。
“本官在此升堂,堂下之人若有实据尽可直言。”
“回大人,我是宛城南郊猎户,之前这厮要花重金让我和另一个猎户进山猎狼,并指明要我掏狼窝。我们知道这是黑活,多半是要拿狼崽子祸害其他村子,所以要价特别高。”
洪兴催问道。
“你们经常干这事?”
“回老爷,不敢经常干。但是如果要干,那一定要十分隐秘,事前不光要在山里过泥去掉味道,回来之后还要烧掉所有衣服和猎具。更要与买主约定好事后两不相干,而且报酬丰厚,干这一趟起码能供我们吃上三四年。买小狼崽多半就是为了祸祸村子,尤其是这冬天山里没吃的狼群就会下山来,只等狼群嗅到味进村咬死了人,他们就去接村里撂荒田地。”
“那你缘何变成了这样?”
“因为他在酒里下毒!我和另一个猎户得了死狼崽,回来找他换了三百两银子和两坛酒,那一个兄弟馋酒如命,一定是拿到酒之后当晚就喝了。我平时不好酒,而且带回来的衣服和猎具都要收拾掉,故只用那些酒灌了一个酒葫芦带在身上,想着随时喝两口暖暖身子。中毒之时我正倒在小溪边,吐了白沫子之后我猛喝溪水抠吐才苟活了下来!如今我已经是活不了了,只求老爷杀了这厮替我报仇!”
何显才脑门上冷汗直流,洪兴与四位县令互换意见,铁证已经摆在眼前无需继续审问了,于是利落的一收。
“此案证据确凿!先将这何显才押回宛城大牢,等候议处!”
洪兴的惊堂木落下,另一边挨了一顿毒打的魏征也被王慕丢到了床上。
“没想到他身子骨这么弱,我看我也能混个村官当当!”
王慕大笑着从折兰面前径直走过,出门只三两步便穿入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