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何时来太极宫,何驰都只有“稳”这一种感觉,它和它的主人都是四四方方、四平八稳,就如同立于激流之中的堤堰将湍流精准的分开两边。作为有名的端水大师,太后已经将这碗水端了四十年,一个女子是如何从懵懂少女变成了皇后,又如何从皇后变成能端稳朝局的太后,其中的心路历程只有她自己知道。
太极宫中的压迫感太强了,何驰也不知道太后在出什么昏招,故而只能旁敲侧击。
“孩儿家里素来节俭惯了,这突然来一个多余的,实在不知该如何招待。”
太后稳坐不动,两名年纪不大的宫女负责在侧服侍,这两位是彩虹和彩云,她们是彩蝶和彩霞的接班人。彩蝶在时太极宫的宫女以彩蝶为尊,其尊卑身份已经在名字里面埋下了,蝶是活物,而霞、虹、云都是会消逝的虚妄之景,或许太后真的起过将彩蝶收入天子后宫的念头吧。
“孩儿手头实在拮据。”
“本宫知道,本宫什么都知道。你是不屑于与那些酒色之徒厮混的,平时持家过日子也是能省则省,宁亏着自己也不亏家里人,这些事本宫都知道。”
太后深吸一口气,彩云递上氧气气球,彩虹上手替太后揉搓太阳穴。
“那伍子成也不是多么不堪的人物,只要是个读书人都有一副傲骨的。你都知道要给那群官员发浮薪,怎么就不知道待人处事的道理。”
“孩儿不敢。”
“人立于世,怎么能做孤家寡人呢。皇上今年操劳过度,选秀之后至今未传喜讯,要把这天下撑起来只靠骨头硬是断然不行的。”
“孩儿明白了,回去之后孩儿就给他安排些差事。”
何驰把伍子成接了下来,太后颇为满意却是面不改色。
“借钱做什么?”
“孩儿打算在城外开一片自己的庄子,然后收容一批人去开田耕作,这些人不在工部管辖之内。小小私心,让太后见笑了。”
何驰毕恭毕敬的跪在纱帐前,太后露出笑脸只念出“私心”。何驰“嗯”了一声以作回应,然后把头压了下去紧贴地面。
“起来说话吧,地上怪冷的。”
顺着太后的意思何驰起身,如今他的手中已经握住了水电站的地契,接下来就是新村的建设款项。以何驰的信誉度去借点钱使唤自然不成问题,哪怕真没钱用了也只需给钱伯义发一封信,让他负责调度不用半月就能把钱挪到位。名义上是“借钱”和“私心”,其实就是安抚甲方和幕后支持者,如果能够产生一些利益绑定就更好了。
“孩儿听闻太后总是吃不到时令菜,孩儿准备开庄子后立几间温室,再安排些人专司种植反时令的果蔬。”
“你倒是孝顺的紧。”
太后显然很吃这一套,伍子成是太后派出去的,但是太后可是胸怀乾坤的人物,端水无非就是利益交换。不是非要何驰去循规蹈矩,而是要他在遇到大事之前问一问长辈的意见,只要何驰以后一直这样软硬兼施做一个好女婿,直接让太后开口轰走伍子成又有何难。
“那伍子成怎样?”
“孩儿北上时没有多少准备,京城府中财政更是捉襟见肘,真是苦了伍先生了。”
“休要油嘴滑舌,别人纵使不堪用也是名士高徒,这名声是金银买不到的。你且安排着就是了,别过于为难人家。”
“孩儿知道了。”
何驰稳稳接招,太后也是纹丝不动,只听她突然的话锋一转,问道。
“彩蝶和彩霞可还好?”
“明年开春时,孩儿准备安排彩霞姐姐在南阳郡安家落户。至于彩蝶似乎有隐情,她现在暂居江夏,等之后再从长计议。”
“彩蝶是真的命苦,前半辈子就是一个身不由己。她为人忠心是个可堪大用的,就留在你身边帮衬左右,等过上一年风波平息了就收了她吧。”
一个巧思宁是天子的人,一个彩蝶是太后的人,这母子二人当真同心同德,连手法都不带换的。哪怕何驰不要,以后自会有更多更好的送来,若按他们的意思来,曹庄里的所有人最好全都是皇家选拔的亲信。
“谢太后。”
“还是那句话,只要琴扬不闹回娘家来,你们小夫妻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孩儿明白。”
何驰心中狂喜,天子和太后都没有对自己加以限制,这番表态可以算作是默许。从今天开始何驰在京城有一定的自由空间,尤其是大事的决断权完全握在自己手中,这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太后点了点头把团圆招到手边吩咐了几句,之后便从椅子上起身走向内殿。
“回去吧,本宫要休息了。”
“孩儿就不打扰了。”
何驰一步一退出了门,团圆紧跟着出来,伸手一请在何驰面前带路。
“侯爷先行回去,之后自有人上门。”
“有劳。”
“侯爷不必客气,请吧。”
何驰抑制住心中的激动,一直等退宫出来之后才绽开笑容,他焦急的骑马回家,熟料还没下马就发现家里来了客人。
“在下郭诹,见过金冕侯。”
“郭都水!没想到是郭都水大驾光临,何某有失远迎!雨溪快上茶,上最好的茶!”
郭诹看着异常兴奋的何驰,他还不明白自己的出现意味着什么。何驰在搞水电站,郭子莲的父亲是郭诹,而郭诹的官职为都水,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自大禹治水起,水利便是一个国家赖以生存的根基,都水使这个官职品级不高,却是能孕育贪腐巨鳄的岗位。大司农下水利、堤坝、河道、园林、渔业,但凡和水沾边的他们都能动用些权限。
何驰正在为如何开水库发愁的时候,就有这样一位专业对口的人才登门拜访,其幕后推手无论是天子还是太后,何驰都发自真心的感谢他把郭诹送来!
郭诹本以为何驰不好相处,结果一坐下来两人就聊开了,各种谈资纷纷摆上台面,从水泥路配套的排水渠到田间浇灌渠,从宽可走船的小运河到高架水渠,从野生鱼的驯养育种到如何利用风箱长途运输活鱼。唐雨溪泡了三回茶,眼看下午都快过去了,这郭诹还没有走的意思。
“元春,去后面再准备一泡茶水。”
“这就要泡第四回了,他们可真能聊。”
“没什么好抱怨的,说不定这府里又要多出一个师娘来呢。”
元春是个机灵的,她知道唐雨溪说的正是郭诹之女郭子莲,此为京城之中的奇女子,但不知怎的唐雨溪与她有些间隙,两人心中皆有傲气撞在一起便是好大的不对付。
何驰与郭诹相谈甚欢时,神机营中有一场危机正在酝酿发酵。何驰明令禁止触碰的硝化甘油正在被人瓜分,琅琊医阁来了两名大夫,连同太医院里的三名太医也来求药。能把少谦的头疼治好,就说明很多老人都能依靠这剂新药缓解症状。对于天子来说何驰没有秘密,但是天子没有料到对于神机营来说何驰一样留不住秘密,只留下一句口头警告就是何驰最大的失算。
“少点就行,已经够了。”
几名大夫双手稳健,他们各自分了两三滴乳白色的液体后就如获至宝的走了。大约二十毫升的硝化甘油还剩下一大半的量,这些东西本该立刻回到何驰的工作室内,但是四周的人群已经簇拥过来,于是几个负责分药的工匠起了额外的心思。
“要不我们分了吧,拿回去研究研究。”
“等等刘将军回来怎么办?”
“我们也不取许多,只分几滴回去。”
“我看这玩意还没火药危险,咱们给何工留个底子就行了,他回来要问只说被大夫们拿去分了。”
你一言我一语之下,手中拿着硝化甘油瓶子的工匠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刚才还散在外围的工匠们渐渐聚拢过来。一众人肩抵肩、人推人,意外便这样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