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工,吃晚饭啦。”
十八个青壮带着三十九个孩子接手了院子的翻修工作,何驰点了阿福让他带着大家出工收工。小五和小六拉着餐车负责提供午饭和晚饭,经过三天的磨练他们总算能做出大饼的外形了,而这群小孩子们也不挑剔,能有一张蘸酱大饼吃他们就能使出十二分力气。
在其他工地上干活的脚力看到这群人只说奇怪,这一队新来的不找雇主协商薪水,也不找上一届承包商索要工资。又看那十八个青壮样样精通,下能撸起袖子干活,上能绘图指挥,三十九个孩子的工作效率一点也不比大人差多少。
阿福正在指挥着大伙儿收工,收工之后就是凑在一起吃晚饭的时间。夜里留下十个青壮看工地,其余人就坐车返回何府后巷休息。
三十九个孩子是坐着两辆板车来的,拉车的两头骡子是何驰给他们贷款买的驮畜。现在这三十九个孩子已经被何驰套牢了,他们不光要支付屋子的租金,还要偿还买骡子的贷款,连喂骡子的草料也是何驰赊给他们的,再加上每天每个人四张饼的口粮。得亏何驰有良心没有给他们算复利,再苦再累卖苦力背砖三四年便能翻身。要是放在外面给他们算利滚利的话,这群孩子背砖背到四十岁也未必能把债务清零。
“看什么看,你们不想收工了!有空在这里瞎瞅,不知道多扛两袋砂,一车东西卸到现在还有半车!”
高驴没好气的冲着瞎张望的工人们吼了两句,工人们也是无法,顶着饥饿吃了两口葱香味的空气,回头就去卸车上的砂料。高驴嗅着从耳后飘来的饼香,胃里也是馋虫打转,别看那边饼的样子不出彩,但是那香味是实打实的,放眼这几片工地就数他们家吃得最香。
高驴看了看热闹的餐车又朝着不远处斜了一眼,在那里有两个无赖盯着饼香弥漫的工地。他们是乞儿街上的癞子帮,现在生意被抢了正是不痛快的时候。
自那场最凶最急的暴雨后,这一片房屋的根脚都被泡坏了,所以才有了现在这样大面积的翻修。三条街共计九户人家,不说这些人多么富贵,能在京城安家置业也是有些底蕴压着的人物。按照平时修院子的章法,这杂工是杂工,匠人是匠人,那群无赖拉过来的孩子也只是负责干些杂活,真正上手摸图纸施工的又是另一批人。所以那群无赖自以为拿捏住了关键,何驰能把杂工抢走,手里没图样院子照样没法修,要想结薪水早晚要回去求他们。
熟料何驰根本不走章法,钱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接手乞儿街上的孩子自有他的目的和考量,院子不过就是一个附带的烂尾小工程。至于图纸怎么设计的、要修多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多少东西、究竟要花多少钱,这些都不是施工队需要考虑的问题!修温室的工程款随便漏一点下来,就足够修上一套四进大院!
要是何驰的良心再黑一点,不把制造平光玻璃片的技术传授给神机营,而是直接从自己婆娘的琉璃坊里采购,那么他只需开张条子一转手就能进账百万贯。无论什么时代,垄断就意味着暴利,何驰现在几乎垄断了长江两岸半数的米粮渠道,若不强行锚定十文一斗的米粮价格,而是以半年为周期高出低进的话,一年拓出一座私库来当真就和玩闹一般。
没有图纸丝毫不碍事,何驰已经给他们开了三千贯的预算。阿福等人经手过襄园的建设,现在让他们经手这种中产之家当真信手拈来。
就以层层外包落到癞子帮手中这件事来看,钱员外也没把修院子当个大工程对待。于是留给阿福等人的发挥空间就有了,院子因为暴雨泡软了根脚而重修,那就在一比一还原院中建筑的基础上将原有厢房加高一层变成二层小楼,再在楼边修一座厢房以为侧护,院墙也顺势往下加深一尺、宽度加厚一砖让它彻底生根发芽。癞子帮还敢和何驰这个荆州首富玩心机,却不知这等体量的天外邪神只需要拔根毫毛就能把他们的腰压断。
事实证明何驰出手已经十分克制了,因为他只想将“梁山建设兵团”打出名气,并不想把自己的形象变成一个只会撒钱的铁憨憨。
“这位大哥可是姓高?”
高驴自从在街上撞过何驰之后,他就小心行事无意去招惹是非,今天也是稀奇自己不找是非,这“是非”却找上门来了。看着从远处走来的青壮,高驴一摆臭脸问道。
“是姓高,怎么着啊?”
“果然和主公说的一样,是个声音似驴的大高个。”
“你小子嘴上没把门是吧!”
“高大哥息怒,鄙人贱名阿福,我家主公是瓜摊边那位代写状子的先生。”
高驴两眼一瞪,这可真是见了鬼了!何驰好好的荆州刺史不当,居然改行来当包工头。既然阿福自报家门,高驴也就敛了锐气,他小心翼翼的拱起双手试探道。
“敢问,有何指教?”
“主公说不久之后就有大活要干,包三月伙食工钱照发,高大哥有没有兴趣。”
高驴一拍胸脯,包揽道。
“咱们兄弟不挑活。就问管不管三顿饭!”
京城求生何等艰难,尤其在这冬天好多人有力气卖不出去。高驴这样的人没什么势力依仗,为了活命抱团取暖,为了吃饱灰产都干过,给青楼撑场面、当打手之类的事他们也是不挑。
“驴子你休要大包大揽,怎么就不挑活了。小子你懂不懂规矩,到工地上来拉人头,怎么都要摆上一桌让我们吃饱喽!”
直接在工地上拉人头是很不地道的行为,完全够得上不正当竞争的标准。毕竟房子修到一半施工队就跑了,搁置烂尾这种事谁遇到了都要抓狂。
“一边凉快去,聊正事呢!”
“驴子你怎么不守规矩,多给钱咱们也不能干。我们这里可是定了契,十天之后不封顶就要赔二十贯钱呢!”
“去去去!搬砂去!”
“二十贯!二十贯!听到没有!”
高驴不耐烦的把人推远了,那伙计一边凶神恶煞的扬着手,一边给高驴打眼色让他坐地起价。两人叽叽咕咕的细语着,却是驴唇不对马嘴说不到一处去。好不容易支开捣乱的伙计,高驴转回来的时候只见几个癞子帮的涌了过来,一辆马车停在路口,从马车上走下来一个穿着棉布衣的人物。
“阿福兄弟稍后再聊,那边钱员外来了。”
阿福看了看高驴伸手指的方向,拱手一谢之后迈步顶着几个癞子帮凶神恶煞的目光走了过去。高驴生怕闹出事来转身吩咐了几句,便跟在阿福身后准备伺机帮衬。两帮人走到火光交替处,脸撞脸停了下来。
“见过钱员外。”
“我可不认识你呀。”
“鄙人贱名阿福,见过钱员外。”
钱员外是个五十岁出头的人,他衣服齐整穿戴不俗,本以为是新无赖挤了旧无赖的场子,今天过来也是看一看工地上的情况,如果两伙无赖闹得凶,院子无法准时完工的话,他就要想办法去告官了。不曾想这第一步就撞上了一个斯文人,看起来壮实的青年举手投足之间竟然有几分书生气。
“你读过书?”
“不瞒员外,粗看过几本。”
阿福脸上带笑却不谄媚,见礼的姿势也是稳健,若是没有规矩的人家是断然练不出这样的架势。钱员外心中赞着,踱开步子说。
“我听说工人们起了矛盾,故而过来看看。如是真的打闹起来,我可是要去领你们吃官司的。”
钱员外的目光往自家工地上走,那一众孩子正在煤球炉旁“吧砸吧砸”的吃着大饼,整个工地井然有序,建筑材料码放的整整齐齐。放眼其他几处工地都是一副杂乱的样子,就数自家的这一片地方干净的抢眼。
“钱员外,咱们可是定了契的。”
“你既然找到了下家,这钱我们也就不退了。”
癞子帮的几人呼呼炸炸开始丢话出来,高驴上步一指,低声闷道。
“你们惹了谁,你们心里没数目嘛!”
年关将至,癞子帮的人就指望那些钱过年呢。故而要他们退钱就相当于要了他们的命,何驰的名讳他们哪里敢直说。要是今天把何驰的名讳丢出来,恐怕这钱员外会弃了院子扭头就跑。
阿福绕过钱员外,对着几个癞子帮的混混说道。
“我家主公有吩咐,钱员外垫付的钱,只当是你们喂了这群孩子的伙食费,他不会事后问你们讨要。但是如果你们敢来工地上捣乱,他改天必杀到乞儿街上去,等白刀见血的时候大家脸上可就不光彩了。”
癞子帮的混混们喉结一动,缩了三步直接开溜。钱员外也是懵了,他愣在原地看着阿福,刚才那轻轻的一句话却是最不得了的事,能在京城里直接说“白刀见红”的人可是不多见。
捋着胡子钱员外刚刚问出“你家主公是谁?”的时候,高驴就一把将钱员外拽了三步远。
“员外,他嘴里的主公是何荆州。”
“金舟?我没听说过这个人呀。”
“是何驰,何荆州。”
“何驰?这名字听着倒是耳熟。”
高驴将嘴巴贴到钱员外的耳朵边,咬牙细语道。
“就是那位驸马爷,荆州刺史何驰呀。”
钱员外眼睛一瞪,两条小腿一抽差点往后跌倒,高驴连忙搀住。阿福见状不急不缓的走到钱员外面前,毕恭毕敬的一礼道。
“钱员外无需惊慌,我家主公也只是偶然撞到了这笔官司。其中细细碎碎一时半刻也难以说个通透,如今这般安排应当是皆大欢喜。一来孩子们可以吃饱,二来那群工匠也不必退钱出来,三来您的院子也可顺利完工。如果钱员外还有额外的要求,尽管告知于我,只要在三千贯以内的开销,我家主公一力承担。”
钱员外脑子里一片空白,深深吸了两口气才缓过来。他再次看向高驴,高驴冲他点了点头。
“你叫阿福是吧。”
“正是。”
“你来之前是干什么的?可熟悉这里面的门道?”
“小的在襄阳在主公手下为主母营建过庄子,后转到主母庄子里读书耕地,今年归入常顺公公手下修过园林、植过花卉。”
钱员外的心怦然落地,然后又猛的蹦起三丈高。曹庄从旧到新他都经历过了,如今修一个院子当真不在话下。
“小的已经重新绘了图纸,员外可要验上一验?”
“不用,不用!着实是大材小用了,修一个破院子还搞什么图纸。这里的地方我长久不来住,要不是因为暴雨毁了地基租不出去,我还想不到来修呢。”
其实谁都心知肚明,这种能被暴雨刷烂地基的地方岂是什么好地段,三千贯都够从里到外全部重修一趟。你哪怕把里外的砖头全卖了,再连地皮一起算,能打满一千贯都已经称得上是豪宅了。”
“那就谢钱员外赏这口饭,小的谢过。”
钱员外终于站稳了脚步,高驴终于撤掉了双手,两人均是捏了一把汗的状态。
经过一番思想斗争,钱员外还是接下了这番富贵。毕竟驸马爷的面子可不能不给,再退一万步自己横竖得利,无赖们要找茬也找不到自己身上来。
“你们只需按部就班,这里我不常来。明天我派个小厮来帮衬你们,有任何事情只管使唤他来找我。”
“全听员外吩咐。”
钱员外心中迷糊的很,都说何驰是个凶神,可是这手下的人却比读书人还读书人。要是换身襦衫收拾收拾,就这斯斯文文的样子他说自己是举人也没人会怀疑。钱员外揣着疑惑上马车走了,留下高驴在路口垮着脸,阿福笑脸以对开口道。
“主公即将征集大批民壮,高大哥若手头空了可随时来寻我。”
“有钱赚就好说。”
“高大哥放心,必不会亏了众兄弟。”
高驴点了点头似乎是应了,阿福拱手相送一直等高驴的影子离开他的视线。
高驴负责的工地上已经乱做一团,有人挖墙脚对他们来说自然是好事。不但能坐地起价加工钱,甚至还能趁机骗吃骗喝,一人看到高驴走来迎了上去笑着说道。
“驴子,那是哪家的工头?
“看他规矩挺多的样子,许是个高门大户不好抬价吧。”
高驴冷咳一声,打断乱糟糟的声音,放声喊道。
“就你们最不规矩!”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高驴的高声镇住了。
“告诉你们别再磨磨唧唧的,十天之内给我封顶!否则接不到下家的活计,饿死在年关门口也只怨你们自己手慢!”
看高驴这架势,他们大概猜到多半接上了下家。一想到有活计能续上挣钱过年,众人体内立刻涌起了干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