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善于感知危机，但是少有人能精准的避开危机。
老乞丐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在乞儿街上，这就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之前老乞丐身边还有一圈拥护者，但是随着那一批批乞儿南下，尤其是项田走后，老乞丐在乞儿街上就失去了对应的地位。如今他突然回来劝人向善，其背后到底是谁给他的胆子和底气早已不言自明。
但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老乞丐是在替何驰做事，他们也固执的认为一个驸马爷不会管这种底层的买卖。昭国一代一代换了多少个皇帝，京城里的人都换了六七茬，乞儿街依旧是乞儿街。
“有劳糠大兄弟了。”
何驰拱手向糠大做谢，衙门的势力也只能够到外片，再往里走就是灰与黑的交界处。别人出手帮忙是吃了何驰的情义，切不可让他们为难丢了差事。
“这些人我先带出去，吃大兄弟莫要逞强。”
糠大毫不墨迹，只伸手一挥衙役们就退了出去。阿福带着七个青壮和二十个衙役混成一队，他们带着何驰现“招”的一伙大大小小百余人出了那条黑街。何驰一直等到大队人马全部退出街道，才迈步向里面深入，一条青色石板作为划界的标志，在这之后就是真正的天光照不进、雷光劈不进的恶地。
“好大的老鼠窝。”
何驰的透视能力还是挺靠谱的，乞儿街上的水很深，聚集在表面的乞儿只是乱象之一，里面更深处的暗巷都是藏污纳垢之地。这里就像匈奴，短期内针对性的治理只能治标难以治本。何驰也不想管的太深，他还没有能力掐灭其存在的源头。
洛阳作为昭国的京城，它是天下的中心。河南、河北、山西、关中之地只要有灾荒，京城往往就是灾民的最终目的地，途中与父母失散的孩子最终都会来到这一等繁华之地讨生活。所以光治理乞儿街是没有用的，病症若不寻根溯源，贸然用药等同害命。
“出来见人吧，青天白日的没必要躲着。”
何驰身后有六名鬼手，从昨天接神机营兵符时起算，大约有十八个鬼手分作三班盯着自己。作为水电站的总负责人，有一批随时护卫其安全的保镖很合理吧！
最暗最深处有人头攒动，刀子撞击的“叮当”声传入何驰耳中，他丝毫不慌只等对面回话的人说出话来。
“来的兄弟报个名头吧！”
“庐江水匪何驰。”
暗巷里起了一阵骚动，三男两女踏步出来，其中一个领头的向着何驰一揖道。
“何荆州来这里干什么？”
“十三岁以上的我管不着，十三岁以下的求诸位高抬贵手。”
“这里已经没孩子了。”
“你们又不是第一天听说过我，我也不是第一次来乞儿街，大家相互给个脸面。千万不要给脸不要脸！”
何驰语气低沉，对面显然有些露怯，悉悉索索商量之后一名女子上前应道。
“养他们可花了不少钱。”
“我一文钱也不会给你们。”
“呵！何荆州是来消遣我们的吗？”
“是啊，你说个‘不’字给我听听，我听顺耳了说不定就调头走了。”
女子扭着水蛇腰冷笑道。
“没好处的事谁会去做，何荆州这般强吃强做，未免有些过头了吧。”
“积点阴德总是好的。”
“我要阴德有什么用，不如来点实际的。”
何驰脸色一沉，寒风便呼呼的往暗巷里灌，两个男人上步将那水蛇腰挡在身后，还是那个领头的上来接话道。
“不知卖何荆州这个面子，我们能得什么好处。”
“一个孩子十升米。”
“何荆州还是打个商量吧，都说你是荆州首富，这价格别说买孩子，这年头连招工人都招不到。”
“没得商量。”
对面不敢直接回绝，何驰浑身都是杀气，而身后那群孩子又是他们生财的门道。两难的选择摆在眼前，坚持了片刻，何驰终于见到有几个人领着孩子陆陆续续的出来了。这些都是品相不佳的，或伤或残，还有的已经命不久矣。
乞儿街口阿福等人正在接应，老乞丐去寻地方了，稍后正可以用来安置这些小子们。即便是那些伤残的，何驰也是照单全收，自己好歹是琅琊医阁林家的女婿，要京城里的医馆匀一两间病寮出来并非难事。等了一刻再没动静之后，他便转身说道。
“多谢诸位，稍后我派人把米送来。”
何驰转身退回到青石板条后面，他的这一退留下了满地的疑问。
乞儿街上的人看不清何驰的目的，殊不知他们的讨论声正是何驰想要的结果，三教九流的嘴巴是绝佳的宣传渠道。今天何驰只要能从那最深处多带走一个人就是胜利，一次性多捞出二十四个伤残已经算是赢麻了。这就是开渠引水，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奔向京城的乞儿们就会听到这股子流言，他们的目的地很可能会发生改变。清污分流此消彼长，这里最终会变成真正的魔窟，到时候再下手便能毫无顾忌。
“救命！等等我！”
突然一个男孩的声音冲了出来，何驰只见一个孩子没命的逃着，两个打手在其后面紧追不舍。何驰果断的侧身一让给男孩打开了逃生通道，而后他又转回正脸挡下了两个打手，两个打手猛得刹住脚步，两双眼睛恶狠狠的瞪着眼前挡路的家伙。
“两位，无论这孩子怎么到这里来的，给我个面子，不要再追究了。”
“什么给面子，再不让开休怪我们不客气！”
“……”
何驰不想多做理论，反正人已经跑了，转身拍屁股走人这两个打手也不敢追上来。两方虽然谁都憋着一股火气，但是冲突并没有升级到要刀子见红的时候。
“让我走！我是被拐进来的！”
何驰正想转身，突然又有声音传来，这次是个年纪较大的姑娘，估计已经有十三四岁了。她好不容易从围着黑布的地方跑出来，却被三个婆子截在了路上，一个婆子抱腰，一个婆子拽手，一个婆子挡路，三人配合真是默契。
两个打手见何驰转回视线立刻挺胸当起了门神，按照乞儿街的规矩这一块青石板分里外，这里面的事哪怕是天帝老子也管不到。
“这算不算逼良为娼呢？既然被抓了现行，这事就不好办了。”
“里面的事，外面的人少管。”
两名打手扫了一眼地上的青石条，何驰一步踩了上去，问道。
“那你们是喜欢吃生米还是熟米？
“什么意思？”
何驰冷冷一笑，衣袖一抖一枚枪头已经握在手中说。
“熟米是活人吃的，生米是死人吃的！”
何驰的踪影又一次消失在鬼手视野中，面对眼前的黑障鬼手们没有犹豫，他们抽出短刀刺破了遮住阳光的黑色油布，阳光投射下来越过了青石条直直刺向街道最深处。青石条不过是心理上的边界，实际上它挡不住任何东西。
糠大在外面守着，何驰迟迟没有出来让他心中不安，前半条街上的住户都紧闭着门窗。后半条街上隐隐有打斗声传来，突然一个赤脚的姑娘跑到路口，糠大接到人之后发现这姑娘脸色煞白好似受了惊吓。
“杀人了！杀人了！”
突然又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了出来，后续还有三三两两衣不蔽体的女子，阿福等人立刻解了外衣给她们披着。这些人清一色惊恐的表情，都像丢了魂魄一般。
“金冕侯请您适可而止。”
鬼手们还是忍不住出手了，围住何驰的七个打手瞬间被放倒，连同何驰干掉的六个，一条街上已经倒了十三具尸首。半条乞儿街上被血水浸透，刚才还摆出架势与何驰五五开的五个领头人都缩了回去，现在整个乞儿街从里到外都是门窗紧闭的状态，人人都说过了外面那条青石板阳光都照不进来，可是谁都没说猛兽不能进。
“无论是两淮的、并州的、关中的、蜀中的、还是江南的、岭南的，各路大老板给我何驰一个面子。这些跑出去的孩子，无论男女我自会管教，以后我准保让他们天天念着你们的好，天天祝你们多子多福长命百岁！这些死掉的兄弟也是各为其主，咱们今天厮杀不结仇怨，有一个算一个都有金子安家，我何驰稍后就给安排。”
何驰的声音回荡在乞儿街上，北风凄厉平日热闹的乞儿街此刻如同鬼域一般，这连太阳都照不进的地方终于把最凶最恶的鬼神招来了。
“多谢诸位赏脸！多谢诸位赊我这条烂命！后会有期！”
何驰对着四下的门窗拱手作揖，一圈之后阔步转身离开，鬼手们只一个刹那全都不见了踪影。躲在里面的那群人等了足足两刻才敢冒出头来，只见青石板上一双血脚印落着，它直直朝乞儿街出口去了。癞子帮的一群人住在外街，他们猫在窗口看着何驰如厉鬼一般踏血而出，脑中和心里顿时一片空白，三魂七魄至少有一半都被何驰一双血手勾走了。
此间哪怕还有穷凶极恶之徒，被何驰这么一闹一压，至少也要收敛上一段时间。
“吃大兄弟，我看你挺适合当衙役的，你要去了六扇门京城百里以内连个贼毛都见不到。”
“还不是仗着头上有爵胡作非为，又惹了些人命官司在身上。哪天跌落清算起来，某就算有十几条命都不够偿的。”
糠大摇了摇头说。
“休要胡说，我们可没见到什么人命官司。”
衙役们被糠大一点，齐齐应着“没见着”。那些逃出魔窟的女子最多只能微微摇头做不出任何额外的回应，何驰的模样太过骇人，此刻他就站在她们面前，她们却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糠大兄弟不兴这样，秉公执法是天职。这些半大孩子我带走，那些大姑娘交给衙门分辨一下，如还有认得家的，就麻烦糠大兄弟照顾一二。这钱……”
“好端端的提俗物干什么，某秉公办事不讲这些。”
糠大拱手作别，何驰回礼之后走到阿福面前，阿福接下何驰的眼神后立刻组织人手将接出来的孩子们送往安置地点，其中好多都是伤残体弱的，若得不到妥善安置必冻死在冬天。
何驰带队走了，糠大的手下带来了三个棺材铺的老板。
“里面死掉的都是替百姓出头的英雄，他们为我们兄弟打头阵中了奸人的埋伏横死街头，你们准备好上等棺材好好将他们发送了。”
“是！”
“顺便帮我找找他们的家人，找到之后带他们来衙门领安家费。”
“是！”
“挣你们该挣的钱，不要耍小心思。要是嫌某太清闲了，攥起伙来存心消遣某，就小心你们的铺子！”
“不敢！不敢！”
三个棺材铺老板接下了清场的活计，他们带着手底下十几个收敛扛着担架就进去了。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何驰要在三个月内把水电站立起来，所要征调的民夫至少三千。这样工期紧、任务重、股东还不差钱的工程最容易被人惦记上。
借着乞儿街这老鼠窝见一见血、扬一扬恶名，省的有些贼心不死的人打工地的主意。况且等水电站建立之后，水坝四周的土地一定会升值，现成的水渠引水，现成的电力照明。这是多好的“天然”条件，如果你不去占领，那么不出一个月，各种人物就会把丈田的大尺伸到水坝之下。
既要坐的住，又要镇的服，兵符好接，责任难扛。后续跟进的时候，一重重一道道全是坎坷，但反过来说也全是崭新的机遇。
何驰就穿着沾满血点子的衣服回到了神机营，钟声一敲一声洪亮的“上课”将学员们拉到了露天课堂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