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总是美好的,但伍子成好吃懒做,何驰给他的预算又极为有限,很难说这个家伙能做出何种成就。不过好歹让这个累赘有了点事做,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何驰就算不露面一些小团体也能依靠主观能动性运作开来。瀍河水电站现在还处于绝密状态,这次封闭式培训的成败将直接关系到明年昭国内部的政治格局。
为了减少封闭式培训期间的泄密风险,何驰还必须让天子增调些可信的人手来负责安保工作。当他追着落日来到神机营时,增援的那一部人员也已经到位了。
一部人员?
“帮主!”
“帮什么帮,主什么主!你个江边玩泥巴的小叛徒,如今投了大黄皮子,也成了一尊神仙了!”
苗胜脑子灵活,他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盔甲,向何驰回以歉意的微笑。
“帮主不是乱叫的,尤其是在这种场合。”
何驰向苗胜身后左右各看了一眼,苗胜虽然为将,但是他身后的兵卒脸上凶煞之气满溢,小将配大兵这种配法,真亏大黄皮子想的出来。要是不放心自己的庐江老乡来京城当官的话,随便让他去城外任个驿官打发走就行了,何必这样既要用又要防,如此留在身边岂不是自找不痛快。
“呃……金……”
“金什么金!工作期间不要唠家常,仔细看看你穿的盔甲,既然已经挂了军职,就要时刻记住自己的职责。”
“是!”
让少年郎直接带兵真的好吗?年轻人固然敢打敢冲,但是在御前那种地方一旦犯了错,别说自己一辈子完蛋了甚至有可能祸及家人。小将大兵头重脚轻,城府不足、根基不深却偏偏混了天策军。天子身侧带甲之士,那真是风险与机遇并存的地方。
“什么职位?”
“回何荆州,苗胜是天策新兵营营副。”
“新兵营?”
后面那些人可一点都不像新兵!
眼前的苗胜连个正式的编制都没有,这天子难道是想在身边积蓄自己的力量,只等时机成熟寻机改革军制不成。想来也不奇怪,自姜国舅那件事之后,京城卫戍八营的短板就显露了出来,对内治安治安不行,对外御敌御敌不力。如果说哀牢大闹京城还能归结为六扇门和司隶衙门盘查不利,那么姜国舅遇刺就是真的让天子看到了自己的盲区所在。
无论哪个时代,一座京城从里到外都有皇宫、内城、外城和城外四环。走正常的外敌入侵路线,情报会逐级上报从城外传递到皇宫大内,可是一旦混乱在内城和外城爆发,城外屯营和皇宫禁军极有可能出现情报错配、混乱的情况。祸起萧墙,家贼难防,这都是统治者绕不开的问题。
水电站和化肥厂竖起来之后,昭国的经济体系就会发生变化,经济改革随之到来。经改之后就是政改,政改之后自然就是军改,大黄皮的野心不可谓不大,提前几年就开始打军改的底子了,一切顺利的话不会起多少波澜,就是不知道大黄皮有没有杯酒释兵权的能力了。
“好好站岗,等等敲钟的时候一定要躲进屋子,等敲鼓的时候再出来。”
“得令!”
何驰阔步走入神机营内部,今天的防备十分森严,但是城墙上没有站人,甚至连城墙上的旌旗都放倒了。在神机营中心的大广场上,一根根古怪的竹条被竖立起来,呛人的漆味弥散在空气中,站在下风口的士兵整叫一个苦不堪言。
“何驰拜见陛下。”
“平身。”
天子没有去关心那一根根奇怪的竹子,神机营最新研发的盘线器和挤线机正相互配合以极快的速度制作铜线,一根铜棒进入挤压舱后燃烧的煤火让它软化变形,另一头的盘线架将这些挤压成型的铜丝收集起来,等到攒够一盘就拉去另一边的炉子进行回火处理。
“这铜棒的材料是?”
“回禀陛下那是黄铜,它和青铜的区别在于添加了锌。用炉甘石提炼出锌之后,按照十占其二的份量混入铜料之中,其他配料还有少量的磷、铁、锡,最后再与铅按比例混合。陛下手中的打火机,就是用的这种材料,不过陛下可以放心使用,打火机上的黄铜没有加铅。”
天子松了松肩膀,转过身看着何驰说。
“听金匠们说只要稍作改进,就可用此法生产出极细的金线。”
“万变不离其宗,这机器就和士兵一样,更换他使用的武器就能适应不同的工作。”
“古”人只是见识有欠,他们可一点都不傻。何驰只要敢留下一门技术,连他都不敢想几年之后这一门技术会被工匠们盘成什么鬼样子,或许提前一千年诞生出钢管冷拔技术都有可能。
“好一个,万变不离其宗。”
何驰听着天子的话外音,这大黄皮也开始玩谜语人了,强调“万变不离其宗”,那就意味着有件事大黄皮找不到“万变”的方法。
“陛下可是遇到烦恼了?”
“你猜呀!”
“空白一片这让微臣如何去猜,陛下总要给一个谜面吧。”
“朕的谜面就是空白一片!给朕猜!”
何驰一笑,不假思索的说。
“并州。”
天子两眼一瞪,一股浊气从鼻孔喷了出来,他瞪着何驰问。
“你怎么猜到的?”
“很简单,陛下刚才看向的应该是加热炉旁的煤堆,然而您却是看黑说白,能有一黑一白并且产煤之地可不就是并州嘛。”
这一群皇族就没一个爽利的货色,何驰打头阵赶跑了黑山贼,他们就全都惦记上了那黑白二物。不光陆东淼在暗中布局,就连大黄皮子也及时启动清算程序,火速料理尸位素餐的官员就是为后续的行动做铺垫。
“何驰,你很聪明。既然你猜到了,你在这黑白二物之中选一项,替朕出个主意。”
盐和煤的渠道大多都掌握在朝廷手中,但是所征之税难以回流国库。此前就有张庸这个榜样,两淮盐道还没澄清,并州私盐买卖比起两淮就更加猖獗了。
“借力打力。”
“朕听不明白。”
“微臣以为国子监和翰林院有点太清闲了。”
“朕还是听不明白!你给朕照直说!”
对于弯弯绕的提点天子一概驳回,他一定要何驰来做这个恶人。何驰一咬牙,闷声说道。
“河内郡的戚家是盐商世家,但是昭国有律,商贾之子哪怕学识再高也无法科举入仕。”
“你该不会……”
“陛下既然要朕直言,那就且听微臣把话说完。”
天子一甩头,何驰应下接着说道。
“此事操作起来必须小心谨慎,如果运作妥当一切都是顺理成章,而且微臣保证无论是儒林还是天下官吏必掀不起半点风浪。首先以术业有专攻之名招揽偏科人才,儒士岂会醉心于商道,但是商税却是朝廷税收的大头。在商言商,商最懂商,陛下可以用招聘特殊顾问的招牌,将盐商子弟召到京城来。然后给他们专开一堂考试,考试结果一定是狗屁不通……”
“凭什么是狗屁不通?”
“陛下可以给国子监和翰林院寻些事做,那些自觉高人一等的学士去评卷,大概率会得到狗屁不通的结论。不过万一出现秉公持正之人,他秉承有教无类给这些盐商子弟认认真真的评卷,陛下身边不是多了一个可用、可信之才吗?”
天子来了兴致,催道。
“有意思!说下去。”
“评卷结束后,大概率是无人可用的,陛下保持着中立即可,这是盐商子弟和儒林弟子的矛盾,陛下切不可入局去搅合。对儒林弟子可以表面妥协,对盐商子弟可以暗里支持。派个能言善辩之人去张罗,苦口婆心对那些老儒说是因为教育资源的缺乏,从而导致了这些盐商子弟不学无术,甚至连一个堪用的人都寻不到,如此长久下去于国家不利,必须让这些占着大利的家伙回乡之后兴办学堂、为国举贤。出商人的钱,修儒生的庙,这事应该没有多少阻力。到此为止陛下就可顺理成章的赏下‘院长’头衔,让他们回家自办学堂,学堂修好之后再派人验收,验收合格便赏赐些代表身份的衣帽下去,不得秀才之名却有秀才之实。这一计只要有一个上当的,立刻就会有第二个冒头,但是这恶人横竖轮不到陛下来做,那些儒士自会替陛下遮风挡雨。”
“好你个何驰!好一个遮风挡雨,那些人如果不挡着才是咄咄怪事!”
何驰微微点头,继续说。
“有了这层关系陛下就握住了一根绳子,为了加强管控可命分派的院长定期入京述职。亦或每年派人下乡巡察各处的书院、学堂,看看有没有荒废和怠惰的情况。亦或是三年一巡察,两年一述职,保持恩威并施的紧张感。如果翰林院和国子监有赋闲之人,还可以派他们去充当临时先生进行驻教。”
只要不犯错,朝廷就可以给你特殊待遇,认你这个身份!只要长长久久的当顺民,以后可以凭借这个身份在两代之后进行真正的阶级跨越。但是你要犯错了,或者家里人与某些人同流合污,那推翻这个身份你也不过是士农工商里最贱的一群人。更不用说那些心高气傲的儒士为了堵住这口子,他们一定会不遗余力的去找问题,两派相争皆为自身利益,而天子只需要座山观虎斗。
“建立学堂倒是对国家有利,但还是没有解决一黑一白的问题呀!”
“这借力打力……”
天子横走一步拉开距离,双眉一横挂出冷脸道。
“什么借力打力!你明明说的是开设学堂的事,哪里来的借力打力,朕的耳朵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何驰知道大黄皮子耍起了无赖,这正可说明自己猜对了天子的心思!
好多商贾之家为了子孙能取功名哪怕是南墙都要去撞一撞,所谓功名无非就是身份,看似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院长”,甚至连学院也是自己出资修的,却已经结结实实让子孙跨越了一道隐墙。何驰看准了天子的心中所想,故意出的这样一个馊主意,既然大黄皮已经有心改革军制,难道他就没有想过撬动儒林,改革一下沿用了百年科举制度吗?先是经济,后是政治,最后才是军改。
“陛下说的没错,是臣糊涂了。”
“知错就好。”
“微臣知错,请陛下宽赦。”
天子拼命压着嘴角,这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朝廷的掌控力要深入并州必须借力打力。商人和儒生是天生对立的两个群体,何驰这办法给了商人跨越阶级的希望,同时也让儒生有了危机感。
“咳咳,此事揭过不提!你把朕骗到这里来,还没说这引天雷到底要怎么引?”
何驰低下脑袋保持着谦卑,自古君权神授,何驰哪怕再能折腾,这引雷的活计还是要天子来完成。一来让大股东得到精神上的满足,二来也可以规避掉不少麻烦。
“还有,这大冬天真的能请来雷吗?”
“陛下乃是天子,您敬香祷告天上诸神总要给点面子,之后许诺给他老人家立祠修庙香火供奉,我想雷公打一道雷下来并非什么难事。”
天子从何驰面前走过,他抬头望向已经准备就绪的古怪竹林,一根三丈高的毛竹立在竹林中心,它顶着一个铁伞骨架在风中摇摇欲坠,其他竹子顶上都带着铁钩,它们上接伞骨、下接铁片,铁片下方带有铁锥直接打入地面。
这引雷阵法可真是既古怪又诡异,天子盯着何驰,何驰却笑着打趣道。
“莫非陛下怕了?其实换微臣来也是一样的,说不定祷告上四五天,雷公看我可怜就赊一道闪电下来了。”
“若真能换来土地丰产,莫说要朕给他立庙敬香,哪怕要满朝公卿顶礼膜拜也未尝不可。”
“那就请陛下和诸位卸去金铁之器,诚心祈告吧。”
何驰侧步让行,天子早就已经将所有金铁之器丢在了闻政殿之中,跟随护卫的八人也全是布衣棉甲,身上没有一寸金银。演员已经各就各位,何驰冲着远处的刘国勋点了点头,随着声声钟响,所有披甲持锐之士全部缩进了屋子里,整个神机营瞬间死气沉沉,最后摘下的一口大钟也被八个壮汉抬入库中暂存。
烛火燃起,天子踏上铺好的木台向天祈告,何驰与八名禁军护卫跟在其侧,一拜之后天色骤变,二拜之后云端聚起了彩光,三拜之后天色骤暗。
“朕乃大昭天子,为九州百姓乞雷公神力!雷公在上,若能护我九州丰足,朕必为雷公立祠修庙,永享香火。”
何驰发现自己的发丝已经开始动了起来,太行山上磁场复杂,到了洛阳这里的地质环境相对简单,更不用说神机营在自己的组织下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果然这次落雷非常顺利,一记闷雷响彻云霄,紧跟着一道粗壮的紫电就直接劈在铁伞顶端。毛竹发出巨大的噼啪声,“竹林”之中的竹子因为失去支撑相互碰撞接连倒下,更有一股刺鼻的漆味腾起。何驰足足等了一刻,直到天空中再无异动的时候,他才下令“擂鼓”。
竖起的“竹子”内部已经被掏空,中间是各种长短的铜线缠绕的上了漆的铁条,工匠们将竹子全部敲开,将已经磁化的铁条小心翼翼的取出存放入一个个木匣之中。刘国勋和廖觉在旁监督,浓重的漆料味弥散在空气中冲人口鼻。这些铁条经过雷电之力的加持都已经化身为强磁。
天子岿然不动一直等到三柱香燃尽之后再次拱手拜天,何驰只见他急不可耐的转过头来,就知道这只大黄皮子的耐心见底了。
“何驰,朕什么时候能看到雷电之力?”
“回禀陛下,今晚就能看到。”
万能的甩干桶组建,它能用来甩干衣服,它能用来打奶油,它还能用来制作盘式发电机。刘国勋监督建造的水电站模型终于有用武之地了,随着水塔上的塞子被打开,水流冲下撞击在发电机叶片上,叶片转动带动磁铁盘开始工作。何驰听到了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几息之后两根铜电极之间出现了一道耀眼的电弧!
神机营一整夜都被一股漆糊味笼罩,第二天漆中毒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有人皮肤起了反应,有人则是淋巴肿大,还有人嘴唇肿胀、头晕气短、咳嗽打喷嚏等等等等。何驰果断放了一天假,让中毒者得以恢复。可是大黄皮子无法休息,第二天他要硬撑着上朝。
“有本早奏,无本散朝。”
大黄皮子也毫无意外的中招了,今天他的喉咙里如同卡着一块骨头完全无法开口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