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二,冷空气席卷而来,大雪飘过伏牛山直扑长江南岸。
邯郸城中的战俘们没有等来圣旨,他们等来的只是一个内庭太监。
“太后说了,一切照旧即可,她在京城等着诸位。”
“房石叩谢太后大恩!”
太监趾高气昂的走了,楚绥正是少年气盛,朝廷这般轻蔑的态度让他心火高起。房石看着身边的义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房氏一众男丁紧跟着房石起身,谁都不服这样的安排,却无人敢大声说出来。门外就是乌罗旗下的亲兵,城墙上还有火炮和火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就让阿妮去吧。”
房石一句话落下,立刻就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
“家中女子又不止一个,这进宫可是大事,怎么也要让大家合计合计再说。”
入宫就是贵妃,这位置谁不眼红,在此关键时刻上进一步就是国丈和国舅!家中有待嫁之女的早就起了心思,在他们看来带着女儿进京面圣就是鲤鱼跃龙门的机缘!
“请各位叔伯冷静!族中若是为了这点事争执起来,咱们就中了朝廷的圈套。”
楚绥极力想要扳回局面,可是他的声音很快被争吵声淹没。平时不敢露头的庶家子也冒起头来,屋内一时乱糟糟的,还有几个人甚至亮起了拳头。
“我家的最是漂亮,论长相就没的挑!”
“你家长得漂亮有什么用,呆头呆脑的一个憨货。我家的孙女自小熟读百卷书,谁人不知道她最是机灵。”
“宫中认你的百卷书吗?你家孙女是姓曹名纤不成?”
“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庶出子也来登高台盘!”
一个虚悬的贵妃之位就弄得房氏内部四分五裂,此刻的乱局在楚绥眼中如同山崩,但是在房石眼里只是孩子吵架。看着义子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眼神,房石轻咳一声怒道。
“我还没死呢。”
极平淡的一句话让几位房氏叔伯额头上冒出了汗珠,谩骂、纷争立刻停了,所有人都面朝房石而立。
“黄墙之后魑魅魍魉、岁月枯黄、荣辱更迭。无城府者难以立足,心机深厚者难以久持,争荣者登高跌重,忍辱者也需天赐机缘。我看就让阿妮去吧,族内没人比她更合适了。这就是命,她的姐姐躲过去了,却最终落到了她的身上。这就是命数,房家躲不掉的命数……”
房石一步一步离开房间,楚绥紧紧跟在他的身后,离开不到十几步远,屋子里又起了吵闹声。
“义父,要不要让我去……”
房石一叹,哀道。
“让他们去吵吧,自古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家里人越多,就越难当家。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但是开了门把女儿高嫁出去之后,我们在这群人眼里就是外人了。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俗人看不透一辈子迷在局里。”
太后的阳谋也只能骗骗那些不明就里的家伙,房石的智虑绝对不弱。无论是贵妃还是秀女,那都是天子的后宫,女子进宫在旁人眼中都是去攀高枝去了,在族人眼中你那女儿连带着一家有亲缘关系的都是“外人”。之后朝廷有何差遣,像房氏这样的大族内部难免滋生嫌隙,尤其在皇权和家族利益冲突之时,你作为中间人究竟是选择保内还是保外?
“保内的话,你就有两个内,一个在皇帝身边,一个在家族这里。一份心分不成两份用啊,分家是迟早的事。要是带着全族都攀上了天子的这艘大船,那船舵就不在你手里了。能掌舵和不能掌舵的人,乃是云泥之别,因为不能掌舵就代表你没有自己选择的权力。”
“孩儿懂了。”
房石推开厢房的门,楚绥目送房石进去后说道。
“孩儿去给义父准备炭盆。”
“那是下人的差事,为父还有话要说。”
楚绥进了厢房反身将房门关好,房石扶着椅子扶手缓缓坐下,他示意楚绥来到自己近前,楚绥便上步来到距离房石仅一步的距离上站定。
“你听懂了吗?”
“孩儿……,其实孩儿并没有完全听懂。”
房石点了点头,楚绥的这份诚实获得了他的认可。
“义父是在说,何驰他是个英雄,是真正能踏风破浪的英雄。他从没有放开过自己的船舵,哪怕天子的大船已经压到了他头顶,哪怕你已经看不到他的船了。但他就是能驾着自己的船,一次又一次的杀出来。”
“可是轻舟也有短板,何驰也有弱点。”
房石摇了摇头面露微笑,楚绥心中疑惑,只听房石再次开口说道。
“其实义父临时改过主意,事情本不该如此的。何驰成为皇家驸马,阿妮进宫成为贵妃之后,我本意与天水王结为亲家让你迎娶郡主,最后完成三方联姻。”
“若为房氏存续计,楚绥愿意听从义父安排。”
“可是我临时改主意了,陆欢这人不适合成为盟友。关中可以关起门来割据一方,所以他们总是摆着一副冷脸,因为他们知道哪怕是像我们这样的河北大族也没有割据的资本。你迎娶了郡主之后,将来朝廷要动关中。到时候你是帮关中,还是帮朝廷,还是帮河北?”
“帮河北。”
“帮河北就是不忠。”
“那如果孩儿帮朝廷。”
“忠孝难全,房氏虽可存续,但前景缥缈,战乱之后必是辉煌不在。”
楚绥心中迷惑涌起,他试探的问出了第三种方案。
“如果孩儿帮关中又会如何。”
“帮关中是最坏的一招棋,最终可能落一个里外不是人。如今南方稳固,关中就算反了,最多只是割据。可王终究是皇帝的亲族,刀子割到自己身上谁都会皱眉头,岭南王就是最好的例子。打杀土匪可以来个斩其首恶胁从不问,但他们可是王,处置方式就是倒过来的。关中最多闹上几年,最后大不了服软罢兵,他们有身份垫着可以轻轻落地,但旁从者难有善终。关中若败,我等小角色身死族灭只在转瞬之间。关中若胜,朝廷易主,我等才能争得一线之存续。义父断不会看错人,就算你将来替天水王争得天下,你也只是一把可以随时抛弃的兵器、一副随时可以替换的甲胄。绥儿你且想想,如果连你都是这个下场,其余房氏族人又会如何?故关中诸王只可笼络、不可依靠。”
“义父眼界广阔,孩儿不及也。”
房石点头,伸手指向柜子上的一个木匣说道。
“那里面有两张画像,你去替义父拿来。”
“敢问义父,木匣里是谁的画像?”
房石并不卖关子,收回手对楚绥说道。
“是我拜托肖得意请画师画的两名女子,一人名唤何悦岚是何驰的亲妹妹,一人名唤王找儿是何驰母亲认下的义妹。此去京城,为父打算拉下这张老脸,替你去求上一段姻缘。”
楚绥愣在当场,房石见他不动弹,便自己起身走了过去,用一双苍老的手拿住漆色尚新的木匣递到了楚绥面前。
看着那方木匣楚绥心中一怔,忙问道。
“义父是打算与何驰联姻吗?”
“不错!如果选秀时何悦岚入宫,贵妃之位就轮不到阿妮去补了,能得齐王认可的女娃儿,老夫认为必不会是一个小角色。至于王找儿的消息不多,只等到了京城之后为父多派些人去打探。”
楚绥还想说什么,可是面前的房石用不容置疑的眼神盯着他。楚绥的一双手不自觉间抬了起来,最终接过了房石递来的木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