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虎口的母女二人在并不宽敞的小路上走着,寡妇虽然没有准确的目的地,但是大致的寻人方向还是有的。起因就是癞子帮接了个搬砖的活计才闹出了之后一连串事,故而只需去工地上打听一下应该就能得到准确的消息。正当这对母女专心脚下的时候,突然前方冲出一位姑娘,她年纪十一二岁上下,衣服上补丁叠着补丁脸也已经被北风吹花。不等那姑娘撒开双腿,两个衙役就追了上来将她拦住。
街坊四邻看到了这种情况,瞬间涌起一片闲言碎语。天子和李福停了脚步,他们自然而然的成了看客中的一员。
那姑娘见别人议论纷纷,脸上已然恼了,她气鼓鼓的说道。
“差官莫要来做局诓我们,我家那混账大哥是什么样子,我岂能不知道。莫不是他在外面打死了人要拉家里人去顶罪,我爹已经说了不认那个儿子,你们何苦还来纠缠。”
两个衙役一脸的委屈,他们小心翼翼的站直身体对那姑娘说道。
“姑娘怎么这般死犟,是不是真的去一趟衙门不就一清二楚了。”
“是啊,你看我们都上门三趟了,要真想拉你们去顶罪何苦这般来来回回。直接发一根签子,岂不省事。”
姑娘垂眼看地,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雪后家里就揭不开锅了,父母天还没亮就出去寻活计。更不用说家里还有那混死的大哥欠下的巨债压着,临近年关这日子也已经快过到头了。
“可是前阵战死在乞儿街上的兄弟?”
那寡妇最初嫌官差无由拿人堵了路,但是她细听之下很像这么之前发生的那回事,便顺势出了声。
之前乞儿街上横死了十几号人,三个棺材铺老板去收的尸,说是替官府打头阵中了歹人埋伏而死的,还到处找死者家属发安家费。寡妇住在街口,那流言的版本传了无数种,但综合之后也就剩这个版本的最是可信。
两个衙役眼前一亮,一个年纪略大的立刻伸手指向那对母女说。
“姑娘可听清楚了,你家大哥就是战死的!”
那姑娘回头看了一眼带着女儿的寡妇,心中防备卸了几分。
寡妇趁机上步对两名衙役一礼,问道。
“敢问两位大哥,之前有个老先生在乞儿街门口说收留孤寡。奴家……”
寡妇话说一半,那两名衙役对视一眼立刻点头道。
“你出了这条街径直往南走,去那工棚最多的地方。不用刻意找,只当街头最大的一个大院就是了。
“实在找不到寻个工棚打听一下,一准就有了!”
“奴家谢过两位大哥!丫头快来谢过两位差官。”
寡妇拉过女儿道谢,两个衙役也不为难她们,往街边一站让出道来。刚才还要夺路而逃的姑娘看到两名衙役对待母女二人态度和善,心中防备便浅了些许。腹中空空的姑娘已是没得选了,再这样下去全家早晚要跌进乞儿街里,只当是碰碰运气她便跟着两名衙役往衙门去了。
天子犹豫起来,眼前突然分出两条路,一边是去衙门领安家费的,一边是寡妇带着女儿去投奔的,如何抉择就只有他自己拿主意了。
正当大黄皮选择困难症发作的时候,一双脚步走了过来。尤素也顾不得什么抗旨不抗旨了,他实在不敢把天子贸然丢在这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眼看一炷香的时间已经到了,他就迫不及待的寻了过来。
“咱们该回去了。”
“朕……这才刚出来,事还没办成呢,怎么就回去。”
天子极力掩饰着自己食言带来的尴尬气氛,尤素连忙递上台阶。
“饶是如此,您也不能在这里呆着。”
“真是笑话,这里是什么龙潭虎穴。何驰他能来,我就不能来。”
尤素接连被呛了两句,天子的斗性一旦上来谁劝都没用,李福面露微笑替尤素挡去一半尴尬,对着愤愤不平的天子说。
“我看这样,那工棚街上的小院要去找随时能找到,但这衙门发安家费可是不常见。您不就是为了这事来的吗?”
对啊,天子不就是担心何驰杀人的事情被人拿问跑的这一趟嘛!那既然定了目标自然要有始有终,倒不如先去衙门看看百姓对这件事的反应如何。
“走吧。”
天子快步离开了小巷,尤素悬起的心落下了一半,他立刻快步追了上去。
大黄皮子也是吃太饱了,本是金殿上的金龙,非要来三教九流的地盘上寻事做。衙门虽然是政府机构,但天子最多看到里面干净整洁的大堂,跟着那衙差和姑娘去的地方就是衙门的后街,到此尤素的脸色又难看了起来,但是腿长在天子身上横竖轮不到他一个兵部尚书来做主。
差人们领着小姑娘进去之后,一个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家伙就从十步开外的茶摊上冲了过来,直接加塞进了三人的队伍之中,尤素因为犹豫慢了一步被隔在了胖子身后。天子和李福看他一个肚子就占去半条巷子,不免嫌弃的撇开眼睛。孰料这滚圆的肚皮不影响那厮的移动速度,他追着挡路的两人似是比他们还急。
“两位同道,借过一下,轮到我的官司了。”
李福见那胖子要硬挤,立刻伸手挡住,喝道。
“先来后到懂不懂,也不带你这么强挤硬塞的。”
“甚急!甚急呀!哎,你们让一让嘛!”
若是衣着光鲜时李福这么一挡还带着三分威能,那大胖子扫了一眼身前身后人的衣服显然并不在意,敢来横插进来就足矣说明他不把眼前三人当一回事。不等面前两人走到巷子宽敞处,胖子就挺着肚子直接拱了过去,李福被他带倒在地,大黄皮子更被这厮挤到一边,脸皮贴墙直接吃了一口灰。
尤素立刻上前扶稳天子,又将李福从地上搀了起来。
“微臣护驾不利,请陛下赐罚。”
“不与你相干!”
天子怒喝一声,赶忙将啃进嘴里的墙泥往外吐。
“呸!呸!这厮是什么人!”
那大胖子颠颠的一路小跑往里面去了,留下一个无能狂怒的天子和两个倒霉蛋。
“陛下息怒,他是东城当铺的朝奉,微臣偶尔见过两次,所以有些印象。”
“一个当铺伙计来这里做什么?!”
天子火气难消,李福拿起手帕仔仔细细的替他擦去沾在脸上的白灰之后,又连“呸“几口才算罢休。
“如果微臣所料不错,他应该是来收债的。”
大黄皮子被“野猪”一拱,心里已经沉下三分怒火,他默不作声抬腿继续往巷子里走。天子是就过番的河北魏王,以知识体量论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各路奸猾宵小多多少少都见识过一二。但是今天换了朴素衣服走街串巷,遇到的事却在不断刷新他的认知。
衙门后巷只入口狭窄,没走多远就渐渐宽敞,天子带着李福和尤素一路快走,深入不到三十步就远远看到了那朝奉的背影。只见他挺着大肚子开心的朝着两个衙役拱手道谢,在他身侧站着那随衙役来的小姑娘,小姑娘在这朝奉的对比之下竟然又小了一圈,变得更加枯瘦可怜。
“谢谢诸位差官!如此一来你家兄长的债就算还清了!”
朝奉放肆的笑着,小姑娘怒眉一挑,朝着那张胖脸“呸”了一下。冷不丁吃了一脸唾沫,那朝奉俨然有些怒了,他抬起右手上步握手成拳正要打那姑娘,身后却传来了刚才啃过墙泥的刺耳言语。
“你敢在衙门外头打人闹事!”
天子一声怒喝,那朝奉的拳头顿住了,衙役看到了这两人的纷争,立刻跨步出来轰人。朝奉冲着衙役赔笑两声,反过来瞪着那姑娘用袖子抹去脸上的唾沫,然后转身朝着天子三人组喝道。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
“喝!你还敢打我不成,你们三个卖苦力的是不想在京城混了吧!”
朝奉挑衅着天子,天子怒不可遏正要动手,尤素快出一步一拳打在胖子胸前,胖子下盘不稳布布后退,直到后背撞到墙才堪堪站稳。
“我现在打了你,你敢和我去衙门过堂吗?”
朝奉挨了一拳气势瞬间弱了三分,他揉着胸口看眼前三人之中有两人好生精壮,真动起手来说不定三拳两脚就能把自己打个半死,又看他们一身正气的模样,应是不怕去公堂过审的。尤素的恫吓起到了效果,朝奉缩起了胆子畏畏缩缩的退了两步。
“好汉不吃眼前亏!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撂下一句狠话,那胖子挺着肚皮一路小跑的走了。尤素心中长出一口气,而不远处的姑娘看着一路奔逃的朝奉发出了两声轻笑。
“息怒,息怒。”
李福一直低声在天子身边劝着,要不是为了体察民情,大黄皮一准让尤素把那胖子按在墙上啃一嘴墙泥!
“姑娘,你兄长的债这就清了。这个月起每月来领五百文安家费,可领一年。你可认准了我们几张脸,如果我们不在班就找糠衙头。”
“以后这里若是换了人,这一项也不会断,你只管来找就是了。”
衙役说着将两串各二百五十文钱递到了姑娘手中,姑娘看着到手的铜钱只觉双臂一沉,连忙抬手将两串钱收入贴身衣服之中。至此她也不敢再做半刻停留,脑袋一低就拼命的往巷外跑去。
“姑娘留步……”
天子的话还追不上一个小女孩的脚步,只一个转身的功夫小姑娘就奔出了后巷,眼见目标跑了天子不愿罢休,于是转向衙门后门。只见后门前摆着一个火盆,里面是已经烧成了飞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