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衙役在门里忙活着,一个年纪最小的出来挪火盆,却见三个大个子杵在门外。
“你们脸好生啊,干什么来的?”
正当尤素还在想着如何圆场的时候,一个年级最大的衙役听到动静走了出来,他扫了一眼三人的面孔,高声说道。
“今天没你们的号,如是有人代领号的,只管回家等信就行了。”
大黄皮明显有些急切,他在心中组织一下语言,立刻上前打招呼。
“这位差……差官!我想打听些事。”
老衙役转过身来贼笑着,抬起右手一边搓胡子一边冲着天子说道。
“来这里都是打听事的,没轮到就老老实实等吧。你只要排了号,不出三天一准有信。”
看着那衙役爱答不理的样子,大黄皮立刻转起了脑子。自己今天微服走暗巷,若不能市井一些,必是问不到自己想要的事。
“差官误会了,我们三人想请您喝杯茶。”
能在衙门混到这种年纪多半都是有心思的,他眉头一皱,细问道。
“只为喝茶?”
“也为打听一些事。”
衙役为难的砸了砸嘴,摇头道。
“明人不说暗话,咱这身皮子虽然不值钱,但顶着它还能混口吃的。我家也有闺女,可不想家里闺女和刚才那位一样啊。”
眼看天子拿不住,尤素焦急的上步,双手一拱抢道。
“大人稍等,我们是外地来京城投人的,只是这人时善时恶我们吃不准他的秉性。只听说最近他在大人们这里做了点事情,便顺路来摸摸门道,如有什么忌讳尽可直言。”
衙役一听这话立刻警觉起来,他仔仔细细将面前三人反复打量,最后点头说道。
“看起来倒是板正的人!那位大人的事也无甚可聊的,好好坏坏不都在咱们心里装着嘛。正好我这里要去交差,你们若不嫌弃我啰嗦的话,就去街口的茶水摊上等着。”
后门一关,天子转目看向尤素赞道。
“原来还能这么打听。”
“小人物自有小人物的门道,不敢污了万岁圣聪。”
要扮演小人物的不就是大黄皮自己嘛,刚啃完墙皮,又吃了闭门羹,一行人只能去街口的茶摊上一边吹着冷风一边等着衙役交差。
老衙役哪里是去交差,这么大早的时候别人上差还来不及呢,他刚从后院出来便拉住一个小子,急切的说。
“快去找糠头!告诉他多带些人过来,茶摊上有三个家伙来衙门打听何荆州的事。我现在去拖住他们,其中两个人手面白净体格健硕可能是别人养的死士!”
小子慌手慌脚的走了,老衙役喊来守衙的几人,人人提一根水火棍蹲在衙门门口,茶摊距离衙门大门不过十步远,真到了关键的时候也能来个摔杯为号。
“老郑这太危险了,要不我们等糠头回来吧。”
“或者等老爷坐堂再说”
“老爷的官服管的是老百姓,那三人哪一点像老百姓。再说等糠头回来人都走了,这差事虽然玩命,但是值!要是能替何大人挡这一刀,我祖坟都要冒青烟!”
老衙役正了正衣冠,在一群人的注视下出了正门,他昂首阔步走到茶摊旁。尤素见他来了,立刻起身替他抽开一条板凳。老衙役不忙着坐,先问了一声。
“你们三人谁是当头的?”
尤素和李福不言语,但是两人的视线已经将大黄皮出卖了,老衙役心中有了数目,开口要了一杯茶转过头来看着天子说道。
“何大人这几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们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看你们这病急乱投医的样子,八成是过不下去了。去南边的工棚路上寻一众小子,那里有何荆州认下的一双义子女,他们年纪轻轻就张罗着百来口小儿得吃喝拉撒,看你们身体强健混口吃的应该不成问题。”
“这位……”
“叫大哥!”
老衙役高声一起,左脚就往板凳上一架,摆出一副无拘无束的模样品着热茶。天子强忍着不适,这身份是他自己要降的,现在无论如何都要过了这遭才能恢复。
“这位大哥,我听说那何驰在街上杀了人。”
“怎么了?”
“这当街杀人衙门不拿问吗?”
老衙役喝喝一笑,接过摊主递来的茶水,摇头道。
“果然是这德行,你们也是吃饱了不知疾苦的家伙!我老郑不管你们是读书读傻了,还是受了谁的恩。总之我老郑既没听见也没看见,想要从我嘴里套出些东西来,难啊!”
尤素脸上堆笑,他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推到老衙役手边,天子挂着一脸的愤懑,李福则是半遮着视线。
“大哥勿怪,这位书读的多,他平时就认死理。”
衙役斜了一眼抿了一口茶,推开银子慢条斯理的说道。
“认死理不要紧,就怕有些人他只读书不认理,看你们年纪轻轻的,我就给你们说点实话!我看你们腰板子太直了,许是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何荆州身边尽是风雨,俗人就免了这心思吧。该回家回家,该上进上进,别去风暴里自找不痛快。”
天子换了怒容,李福见了立刻上手拽他,却不料大黄皮子脾气来了,一掌拍在桌上,对着衙役凶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难道在说我们这三个人还比不过一个何驰吗?”
“对喽!这就叫自知之明!”
“你要说不出个道理来,我……我……”
老衙役呵呵笑了起来,在他眼里这俨然就是一个着急跳脚的人,对年纪轻的人使用激将法最是百试不爽,这样能多拖上一刻就是一刻。如果还能激得他动起手来,后面还有兄弟埋伏,摔杯为号将这三人拖入衙门里就可拿问一个清楚了。
李福拉不住天子,尤素连忙上手才险险劝住,天子不甘咬牙切齿的吐字道。
“他……当街杀人……,这事怎么算?”
“后生,你就是大声说何荆州当街杀了人又能怎样。你就算要去寻他,也不用顶着这番缘由。”
老衙役直说出来,路边的行人竟然无一人回头,只当这事稀松平常,根本不值一提。这一下不关天子愣了,尤素和李福也是一脸的震惊。
“看你们三个还年轻,我老郑也算豁出去了。今天破天荒说些真话出来,许还能救回三条人命呢。其他当官的手上是不沾血,但是嘴里都是血沫子,这世道谁又比谁干净呢。”
尤素接话,说道。
“大哥许是误会了。”
“别说什么误会不误会的话,我就说这京城里哪天不死人啊!主人打死的家奴,马车撞死的孩子,这些还是能看见的。就刚才那姑娘你们许也看到了,如果不是领了安家费撕了欠条,他一家三口今天晚上吃什么?那混账哥哥做了多少恶事,欠了多少烂账,家里人又被讨债的打过几回?如今死在何荆州手里是他的造化!还有棺材给他安生,还有安家费替他养着爹娘。去了下面不知悔改,一准再变成畜生被人千刀万剐!”
老衙役唾沫乱飞,却没有停歇的意思,继续吐字道。
“更不用说何荆州养在琅琊医馆病寮里的孩子,若是不从魔窟里抢出来了,大雪一盖全都要咽气。这京城大街上雪下埋的尸体,你们几位见过吗?”
尤素见天子被呛得说不出话,便接过衙役的话说道。
“大哥说的是,我们只是觉得他名声太恶,也听说他是个凶恶之人。”
“浅薄,你家主人当然和你们这么说,却是白瞎了你们三双眼睛。京城的大官、外任的藩王哪个不是大善人,可是他们真的善吗?说些你们不爱听的,多是脸笑心狠一肚子坏水!”
天子和尤素的脸色铁青,衙役却不为所动突然的一放茶杯,伸手往街上指着。
“你们顺着我的手往北面那胭脂铺上瞧,看到那脸上堆笑的婆子没有?”
三人顺着手指看去,果然有个笑容和蔼的婆子正在打理铺子。
“我告诉你们,那婆子是附近有名的毒蝎子,专门卖各户寡妇的消息,哪家寡妇被人踢了门受了辱也不敢吱声只能自己撑着,想寻死了就找根绳子一荡。本来她还有个姘头,那姘头专挑无亲无故的孩子下手。衙门里有告有诉,但是无亲无故没有人来告怎么办呢?谁替他们主持公道?乞儿街上那些女孩,你指望他们的家人来京城走公堂状告人贩子替她们讨回公道吗?屁!”
天子和尤素心存怀疑,李福仔细看了又看,只说“看起来不像”。
老衙役恼了,怒道。
“坏人哪有写在脸上的,这京城……”
“京城乃是天子脚下。”
糠大突然出现断了那衙役的话,老衙役一看糠大来了,立刻起身伸手指向三人说着。
“就是他们!”
糠大向着老郑点了点头,说过“这几位我认识”后,先让老郑回衙门了。
老衙役的脚步声如一记记重锤落在众人心中,糠大也不敢轻言,尤素和李福也保持沉默,现在尊卑已分,大黄皮子就成了所有人的中心,所有人只等着他降下发落。糠大只见天子伸手一指那胭脂铺,问道。
“真的?”
“真的,之前抓到过羞辱寡妇的采花贼,贼人说是街上买的消息。提审这婆子的时候,她说不知道是有人去采花,只是可怜寡妇独居介绍两人相看。之后因无更多证据,所以只判了十下板子,打完也就放了。还有她的姘头是被我拿住的,当时他正在转卖一个孩子正是人赃俱获,来衙门过了堂打了五十下板子,最后死在了流配的路上。”
“该!!!天子脚下……好一个天子脚下……”
天子的怒火已经实体化了,糠大看到这样的情景,心中自然猛的一颤,要是让天子之怒落在当下,恐怕整个京城都要翻过来。
“请听小人一言,此间杂事细碎不便细究,若想知晓全貌只等我书信一封递于案上。请君以国事为重,若国不得安泰,百姓何得安宁。眼下是有蛇虫鼠蚁,却不过是些宵小之徒已不成气候。国家越安定他们就越无处施展,若敢伸手早晚会被我们拿获。这京城比起我刚从匈奴回来的时候,已经好了很多。”
悠悠长叹似是发泄火气,又似是对这些宵小之徒的记恨。糠大看天子挥了挥手,示意他坐下,便不拘礼稳稳坐定。
“这次出来,本意是想听听百姓对何驰的看法,你也知道那混厮无法无天。眼看就要大婚了,还闹这么一出。偏各处衙门和死人一般,愣是没有半点动静。朕也是怕他被人攻讦弹劾,那些儒生之嘴利过刀枪。朕……这国家离不开他。”
“您多虑了,何荆州的名声早已经走了调,在那些儒生嘴里他也就比真恶鬼好上一星半点。好多事不是他做的,也被那些儒生编排成了他干的,四面八方牵连着好多不相干的事。”
“这名声难道也是越臭越好?”
“小人敢问,张晴大人的名声可曾好过?哪怕他如今官至户部尚书,小人也未曾听到朝中有人说过他的一寸好话,他可是正经的儒门子弟。”
天子几番思量,最后似是解开了心结一般豁然开朗。糠大看着三人已经在寒风中打颤,立刻递上台阶道。
“请诸位放心,何荆州若有一天做过线了,属下必不会轻饶。”
“辛苦你了。”
“职责所在!”
天子起身便走,李福起身相随。尤素走到糠大面前站直身体恭敬一揖,糠大恭敬的回礼相送。糠大作为天子埋在京城之中的暗子尤素自然了解,他是天子最信任的人之一,当年天子在得一个亲信禁军统领和保张晴的左右抉择中选择了后者,于是一名禁军统领之才就此落入市井之中,这一落便是四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