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没有费多少周折,打听那群孩子的住处还是挺容易的,毕竟是突然冒出来的一百多号小子,母女二人到能看到工棚的地方一打听就得了准信。她们摸着墙还没找到门呢,就嗅到了从院里飘出来的肉香。
一条不到半斤的五香肉要是煎炒起来还真不够几个人分的,但是如果架锅烧就能有一锅肉汤。这汤也着实是一道风景,白花花的肉片沉在锅底,黄灿灿的油花浮在汤上,有残疾的十个孩子一边抹泪一边喝着只有几星油点的清汤,那表情像是吃到了龙肝凤髓一般。
“伍先生。”
小五盛了一碗带着白肉片的肉汤端到伍子成面前,伍子成看着十个一边擦着鼻涕眼泪一边小心翼翼喝着肉汤的孩子们,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酸楚。随着一段心酸回忆徐徐展开,伍子成瞬间食欲全无。
寡妇摸着墙终于寻到了院门,正当她要往里面进的时候,只见门前一个人挡住了半边门。
“请问这位先生……”
“嘘!”
姜彦斌和做贼似的往里面瞅着,就在院中餐车旁那伍子成此刻已经捏起了眼泪,他把自己手中的那碗肉递给一个孩子,然后对小五说。
“先生我不爱吃这些,你们分了吧,还有热好的饼也分了吧。”
“可是先生您还没吃饭呢。”
“让你分你就分,难得有肉吃。”
伍子成似是从面前的孩子身上回忆起了伤心事,用右手拇指按去脸上的眼泪,阔步进屋抖了三十文钱出来,站在房门口仰天长叹一声便冲着小六喊“丫头过来”。
“你们稍后拿这钱去买点肉回来,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吧。”
小六愣愣的点着头接下了,小五见伍子成难得慷慨一回,利落几勺就把锅里的肉片分匀了。
“嘶嘶……”
门口的姜彦斌瞅着瞅着,眼睛也不自觉的湿了一遍,他转过身来问带着女儿的妇人。
“你们,干什么来的?”
“先生勿怪,我们听说这里有人收留孤寡。奴家是大人自有地方去,可是孩子太小了。奴家求您收留了她,只要给她一口饭吃让她活过这个冬天。”
姜彦斌本就语言不畅,现在一激动更是吐不出半句话来。伍子成只听门口那“呜呜”声,以为是追债的寻到门头了,便阔步从院子里走了出来。
“讨债的,你也太能追了!我伍子成还能赖你的钱不成,不过是手头紧了缺你几天,何至于如此锲而不舍。你还在这门口欺负孤寡!你可是好能耐啊,敢不敢和我过过招!”
伍子成一捏拳头,姜彦斌立刻扑了上去,他一把将伍子成抱住哽咽的吐字道。
“我是!姜彦……饼!”
伍子成一愣仔细的看了看债主的容貌,只见他两眼一瞪、肩膀一沉,瞬间泪如泉涌。
小五和小六也是头一遭见到两个大男人相拥而泣,那哭起来嗷嗷的像狼嚎一般。反正屋外的孩子们有肉吃,屋里的大人们哭翻天也就没人去管他们了。
“这位大姐如何称呼。”
“你们就管叫我秋姨吧,以前村里的孩子都这么叫我。我女孩儿今年六岁还没名字,就叫丫头你们只管叫她小丫好了。”
小五看了看依偎在煤球炉旁的小丫,又转回来看着高她不少的秋姨,这个小大人俨然有了管事当家的做派,面对来投奔的新人也能不乱方寸。
“秋姨我可先和你们说好,你们真心来投可不能作假。我们这里人人都有事做,可养不得闲人。”
“这是自然。”
“还有小丫暂时还不能让她进屋,大个子说为了避免孩子带着瘟病进来,必须先送去大夫那诊治。稍后我让伍先生……”
小五说着看向了那间屋子,也不知道两个大男人还要多久才消停,他只能先刮干净锅底,又撕了半张饼浸在油汤里递到小丫面前。
“稍后等伍先生忙过了,让他带着你们去琅琊医馆就诊。诊金和药钱是何大人垫着,论恩义道德你们是要做工来抵偿的。若是你们在还清之前就逃了,以后被我们撞见拉你们要债,你们也别怪我们不讲情面。”
“小先生放心,我可以立誓为证!”
小五一昂头示意着,秋姨爽快的指天立誓。等立誓完毕,最后一勺油汤被小五端到了她的面前。
伍子成和姜彦斌终于哭完了,眼下屋里也没什么好用来招待客人的东西,伍子成只能递上了那个酒葫芦。
“刚才在外面看着那些孩子们吃肉,我突然想起我的师弟,也不知道他现在流落何方。当年我们与师父一处吃睡,我们两个淘气为了尝一口荤腥我和他偷橱柜里的猪油吃,师父知道后只说自己不爱吃没有责怪我们。如今师父师娘不在了,师弟也不在了。年末岁尾,就剩我一个人了!不免悲从心来!”
姜彦斌眼泪滚滚,他拧开酒葫芦,昂头灌了一口酒,赞道。
“好酒!!!”
“国舅这就是最普通的黄酒,哪是什么好酒。”
“我说是好酒就是好酒,我死里……里……里……逃生。简直就是,重……重……活一世!”
姜彦斌拿起酒葫芦“吨吨”的往嘴里灌着,平时平淡无味的黄酒,现在直追百年佳酿。伍子成心中感慨万千,他靠在一旁长吁短叹道。
“某又何尝不是重活一世,寄人篱下几番波折。”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何荆州是我的……恩公,你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
伍子成心中一喜,但是这份喜悦来的快去的也快,现在他是受了太后的懿旨扎在何驰身边,如果转投姜国舅万一太后拿问起来如何是好。自己是没办法进宫面见太后得,但是何驰这个疯子可是来去自如,万一一个小报告打上去,自己可就要身败名裂喽!
“虽是颇多挫折,但是现在我随了何荆州也是一个归宿。师弟下落不明,法家一脉传承皆系于我身,某倍感责任重大,必须想办法将法家一脉传承下去。”
“伍兄可是要在京城设塾立……立学?”
“某是有这个打算,若不设塾立学,法家难兴啊。”
“此话怎讲?”
伍子成拾搂起何驰的PUA话术,转化一番后从自己嘴里说了出来。
“国舅可知,儒法之争其实就是声量之争,百姓多愚昧,他们哪里分得清楚什么是儒、什么又是法。那儒家声量大,以至于强迁附会仿佛万般著作皆出于儒门。法家传人单薄,可是这明明世间行家法、礼法,却无人知晓法家传承。此事,岂不怪哉?”
“哎呀!伍兄才论大成,已然窥得大道!”
看着姜彦斌佩服的模样,伍子成心中狂喜,于是继续拾起何驰的话语,拆解道。
“科举之后儒门高耸,士宦高居庙堂之中。师尊去朝堂上和儒士们比声量,岂不是自投罗网。”
“然也!”
“那士宦皆是儒门弟子,他们高高在上其智难以惠及百姓。我法家勤于御民之道,都说御民之术是愚民、苦民之术,但换个用法也能是惠民之术。师尊既已授我真传,我就必须扛起责任!”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妙哉!”
伍子成已经有些飘飘然了,他站起身双手揽抱,舒展豪情。
“既然朝堂容不下我,我等就舍身入海,荡起惊涛拍岸,其声量何言不大哉!”
“壮哉!此酒敬伍兄壮志!”
姜彦斌听得激情澎湃,伍子成心中的成就感已然满溢。黄酒转眼喝空,这低浓度的酒精饮料还不够他们润喉咙的。
“伍先生,新来的丫头发着低烧,你带她们母女去琅琊医馆走一趟吧。”
听着屋里的声音低了下去,小五便来喊人,伍子成有些不耐烦的应了一声“就来”。姜彦斌却利落的起身,说着“同去”。一番慷慨激昂半真半假,却是点燃了姜彦斌的火气,在冷宫里闷了大半年的他早就已经憋坏了,他是真的有心干一番大事业,而姜府里最不缺的就是钱。
“姜国舅这两天在干什么?”
天水王府之中,陆欢正在查问京城局势,大雪之后豺狼虎豹都要蛰伏起来,晋阳更是雪上加雪、灾上加灾,现在八方势力都熄了火在洞里窝着,独留一个本来是去鹿肠山救陈术的夏侯珏张罗着运粮救灾的苦差事。
“回禀殿下,姜国舅又和伍子成撺在一起了,这几天已经陆续开了五处粥棚,昨天又在谈论着什么修学堂的事。”
雪后赊粥!陆欢眉头一紧,姜彦斌一出山便有了手段。这明摆着是在替皇后搭台子,陆欢左思右想也只可能是姜睿的主意。
“一山难容……”
陆欢轻吐半句,转向探子继续问道。
“河北那群人呢?”
“回禀殿下,太子仪仗已经抵达虎牢关。今天二十九,估摸两天后就能抵达京城,咱们在礼部里的人说一应仪仗早已准备好了。”
“琴扬呢?”
“回禀殿下,本来说是明天能到,但是轩辕关的官道遭遇冻雨,约摸着还要慢上两天。路上耳目一直盯着,应该会与太子同一天抵达京城。”
这可真是赶得早不如赶的巧,太子和琴扬同一天回来!而更为要紧的是太子还带回来了一堆扎手的战利品!
不损一兵一卒就迫使房氏投降撑起了太子的脸面,姜彦斌也被天子放了出来,这几天正和伍子成张罗着赊米粥、办学堂的事。谷雨时起的阴霾早已经烟消云散了,整个姜府里外气象一新!这样的气象转换自然是不利于陆欢发挥的,天子的皇位越稳,王爷们的日子就越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