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整个人包裹在厚皮袄中，在他身边两个煤球炉里烧的正旺，一个在手边暖着伸出袖子紧握书本的右手，一个放在脚边暖着双脚。看起来是一副聚精会神看书的样子，实则眼皮低垂目不聚光，大黄皮子俨然正在病中。
“陛下，银耳莲子羹端上来了。”
“热着，等等再吃。”
“是。”
李福应下之后将瓷碗装水放在炉上，再把银碗装的银耳莲子羹坐在水里，这样一来天子想吃随时可以端起来吃，又因为是隔着水热的，银碗使唤起来也不会特别烫手。
“启禀万岁，尤素前来复命！”
听着外殿传来的声音，天子眉头一紧双眼立刻散出万丈光芒，握着书的五指一捏书本都发出了沉闷的“咔吱”声。只见他将书甩手丢向李福裹紧厚皮大袄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书案后坐定。
“把那混账给朕拖进来。”
尤素面露难色，何驰拽了拽自己的衣领示意尤素动手，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一伙儿，最后尤素还是先一步进了闻政殿。何驰也是无奈，只能迈开双腿紧紧跟上。
“何驰你好大的本事，真的就在京城里飞天遁地……咳咳咳……”
天子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起了咳痰，李福连忙张罗两名太监上手递茶漱口吐痰。
“你该当何罪……咳咳咳……”
“陛下恕罪，微臣不是在天上玩闹，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无论做什么东西都要打一个样子吧。”
“借口！收起你的混账借口！咳咳咳……”
看大黄皮子怒气难消的样子，何驰知道这一茬许是糊弄不过去了。
“其实微臣这两天也不是光顾着玩乐，眼下微臣已经大抵有了方案，求陛下给臣三个月时间，微臣就有办法造一架滑翔飞机出来。您看这样能不能？保住微臣这颗脑袋。”
天子的呼吸突然平顺了好多，两名太监端着茶杯和痰盂退下之后，天子坐稳身体说道。
“此事再议。”
“谢陛下！”
“还没完呢！听说你有一把金线竹琴，虽然模样笨拙，却是音色铮铮，弹奏起来有破空斩浪之音。”
“不过就是七根钢丝琴弦罢了，那竹子其实就是一个架子，哪里比得过其他古木瑶琴。琴弦的配方和加工方式就在神机营里面，只是修调琴弦的音色需要耗费些精力，您看微臣为了磨那些钢丝手指都肿了。不过万事开头难，只等以后机器更新换代了，一天出十几副琴弦都不是问题。”
天子冷冷一笑，他伸手朝着炉子上的银耳莲子羹一指，李福便用手帕接底，把那隔水热的银耳莲子羹端到了天子面前。
“这碗？”
天子指了指手边装着银耳莲子羹的碗，何驰头都不抬只看着地面说。
“这银碗是经过锻压一次成型的，本来微臣还想改进一下让它变得更精巧，也想改进一下锻压锤，降低些起伏和动静，但可惜条件不允许。所以微臣只能先做了一个弹簧底座，没想到效果还不错，上面的重锤往下一压就是一个薄皮毛边的银碗。”
简而言之就是冲压力度不足，液压设备还上不了，只能先凑合用着。
“其实微臣本意是想做很多铜碗供给军用的，只是手边有银子就顺手用银子融了饼试了试，这碗有一阴一阳，扣起来就成了一个银盒子，下了机器修掉毛边再稍稍加工一下就成了。”
毫无疑问何驰在撒谎，他想做的其实是搪瓷碗的铁内胆，一退再退才勉强冲压出这小巧的银碗。又因为考虑到可能产生的误差多让工匠修了一套模具，才有了眼下一阴一阳的配置。从搪瓷碗的铁内胆一路退退退，退成了眼下喝银耳莲子羹的小银碗，尽管何驰知道有些科技树是不能急的，但是心中的失落感并不会因此消解。
“还有什么氧气蜡烛！”
这天子是在搞技术大摸底了，何驰使劲转着脑子，想着该怎么编下去。
“这还不是陛下的神机营里宝贝众多，微臣平时就是个猴子，忍不住这里搓一把，那里刮一下。谁知道搓出来的这么一个小东西，于是微臣就想不管它是什么，用火烧一烧兴许能看出些端倪，结果这不就烧出端倪来了吗。”
“哼！尤素平身，何驰继续跪着！”
何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该被问到的一项都不会少，自己只有坦白从宽。氧烛这种东西潜艇战登上历史舞台后才大规模使用，自己最初也不是冲着氧烛去的。最初的设想只是针对陨石碎片中的矿物成分进行分类筛选，其中蕴含的铂金和钛正是何驰所需的两种极具战略价值的贵金属。
筛选完成之后，自然就是进一步试验，制备40%氯酸钠溶液是初中化学的课程。最难攻克的材料一环已经由天外陨石送到了面前，铂金电极挂在正极，钛丝挂负极，最后只需如法炮制按比例加入少许盐酸调整PH值，最后电解盐水就能获得所需的氯酸钠。氧烛的核心由红磷作为点火棒，铁粉作为燃烧物包在内层，外面裹以氯酸钠就成了可以自制氧气的“蜡烛”。
先是稳定的电源，再是成体系的实验工具，然后是实验室、教科书……要不是顾及那些名师大儒的脸面和舆论风波，何驰大可以油门焊死一条道走到黑。甚至日夜不停的提纯煤渣，让大昭早两千年用上X光机也不是什么难事！
看着天子足足用了四口才把那一小碗银耳莲子羹喝完，何驰心中不是滋味，轻声说道。
“陛下还需保重龙体。”
“还不是你那雪糕惹出来的祸事！本来朕的病都快好了！咳咳咳……，雪糕……咳咳咳”
何驰心中的愧疚感瞬间烟消云散，原来是这只大黄皮子自己嘴馋闹得！
难怪这般又喘又咳的，别是冰激凌吃太多咽喉炎发作了吧！何驰自己都只敢润润舌头尝尝鲜，送给陆笑的份量也是经过了反复斟酌。难道刘国勋将制作技艺偷了出来送进御膳房，然后让这大黄皮抱着冰激凌桶吃了一个痛快？！那牛奶该不会没有经过高温杀菌吧？！
“长公主前几天半夜去御膳房偷吃雪糕，不但吹了凉风受了风寒，更因为吃多了雪糕现在喉咙疼痒难耐。”
李福提醒着何驰，何驰好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这是一家子嘴馋吃出了问题，现在来玩医闹了！不过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两个人都是因为嘴馋闹出的后续！
“何卿，朕倒是低看你了，没想到你竟然是样样精通！但是朕今天找你来不为这些私事，李福外面去呆着！”
李福去了外殿，并顺手把门关上了，一个尤素站着，一个天子坐着，一个何驰跪着，这种三角关系还真是不多见。
“太子两天之后入京，他带着河北房氏两百余人。”
“陛下的意思呢？”
“朕和太后都不希望看到姜、房两族在京城里闹出事端。”
“敢问陛下，多大的事是事端。”
天子一拍桌怒道。
“再小的事也是事端！朕不希望看到京城里冒出一点火星子！”
何驰点头听着，天子自己抚了抚胸口，大喘两口气之后继续说道。
“尽管朕已经做主把姜彦斌放了出去，但是没人敢打包票。尤其是房氏不战而降未损一寸根基。家中部曲又全是家奴，全是布衣棉甲、短剑长枪，朕就是想搓他们的威风，也寻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
若是强行去搓房氏的威风，那迎房氏女进宫来还有什么意义，一个搓去犄角的皇贵妃定会被皇后压着永无翻身之日。若不搓房氏的威风，不仅姜氏不服，天子也是意难平，损失两艘浮舟仅仅打跑了为祸的黑山贼，就这个战果来看天子只叹不值！
“没啦？”
“据说那房石似乎想要宴请你，朕就来问问你的意见。”
“敢问陛下，具体多大的宴席？他又要在宴席上与臣讨论什么事由？”
“这些事朕怎么会知道？”
这探子的业务水平也太次了一点吧！何驰转动脑子，决定来一个先发制人。
“那倒不如让微臣先发制人，干脆就由微臣给他们接风洗尘！不知道京城之中最贵的酒楼是哪家？”
百廻楼那种穷书生都能去蹭坐的地方用来招待贵客实在太寒酸了，真正的富贵去处何驰说不上来，啄春园或许算一个吧，但是那里的氛围决定了，它就不是用来干正经事的地方。
“若论场地大小，洛晴楼很是宽敞，正堂里外可落三十桌人。若只论贵的话，应该是香山客。”
尤素很快便答了上来，这倒不奇怪毕竟他已经受了赐婚，洞房花烛人生得意时，家中亲眷和女方家长以及各路远近亲朋都是要来赏脸的。一个兵部尚书的婚礼就追着琴扬下嫁的脚后跟，如何安排这些的远亲近邻的住宿和停留问题，也是尤素急需处理的事务。
眼看尤素这个兵部尚书已然分身乏术，天子便把何驰拉上化解姜、房两族的矛盾。如果能让两家暂时罢兵止戈，那京城之中的治安压力就能骤降五成。
“微臣猜这香山客卖的应该是赵国燕云地区出产的高粱酒，如是去香山客请巨鹿客就是往远处推。不妥，实在是不妥。微臣看这洛晴楼就很好啊，正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意。陛下替微臣张罗一局洗尘宴……”
“朕没钱，你自己去想办法。”
“也罢，横竖都是为自己的婚礼赚场子，这差事微臣接了。”
天子大感意外，本以为何驰还会推脱一番，要知道两个河北大族都不是善茬，姜氏做事起来虽然平和些，但绝对不是那种善罢甘休的人物。
“何驰你记住了，朕不希望看到一点火星子。”
“微臣领命！”
何驰说着重重一叩，正当他想要起身告退时，天子咳嗽一声说。
“你别忘了那滑翔……”
“了然，打死我也不会忘的。”
何驰为什么要费劲心思去搓琴弦呢，就是因为控制褶翼和尾翼需要足够坚韧的材料。有惊无险的退宫出来何驰浑身一哆嗦，天子使得好手段，自己媳妇家的两个老丈人要打起来了，危机时刻扛自己来挡刀，其心机何其毒也！
“利用家妹在后宫搞平衡，你还要我在宫外搞平衡，你们母子是搞平衡搞上瘾了吧！”
何驰没好气的在心中咒骂一句，然后翻身上马向何府去了。
“陛下，要不要微臣派出一部人马前去罩护。”
“不要轻举妄动，朕信的过何驰。”
“可是……”
“天下岂是一两个人能扛起来的，背水之战必用猛将。姜、房两族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只专心在其他事上面。”
尤素见天子心意已决，便不再进言劝谏。
无论这件事如何发展，总的来说都是陆家的家务事，无非就是天子的妹夫去撞了两个老丈人的脸面。天子和太后只要在关键时刻暗中帮扶一下，姜、房两族也不敢在京城造次，至于接下来的河北和后宫，总要讲究一个长长久久来日方长。没有什么样仇怨是能在一天之内解开的，也没有什么样恩宠是能一天之内开花结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