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义和金晏在旁水井和井水打成一片,硕大的浴桶从里到外被洗了一个干净。等到收工时两人的四肢早已经没了知觉,韩义怒气难消,他实在憋不住了一拳锤在桶上,怒道。
“你口口声声说你家帮主如何如何了得,现在还不是要给他们接风洗尘!”
“你以为我们家帮主的饭真这么好吃!敢去吃这一顿饭,这姓房的一族人指不定要丢多大脸呢!”
“别吹牛,我看那何驰就是个孬种!”
金晏也不死磕,他从另一侧探出头来对满脸涨红的韩义说。
“我吹不吹牛,只等晚上就知道了。”
一天时间飞逝,到了掌灯的时候,房氏一族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金晏和韩义一人提一只灯笼,他们本来是随车照路的,但是一离开驿馆就有那房家管事快马一鞭追了上来。
“你们两个打灯笼的别挡了马车,去跟在驴子后头。”
金晏和韩义都已经习惯了被人呼来喝去,房氏财大气粗车队两侧灯火管够,他们两人来到车队末尾反而少了些拘束。京城之中没有热闹可看,一到掌灯时就起了宵禁,路上五步一哨、十步一岗,除了天子给他们规划好的道路可供通行,其他道路都处于封闭状态。
“陛下!”
“尤尚书你分心了,朕看你是不想要这副墨镜喽。”
尤素分身乏术,他被天子拉到了御书房里下棋。别看京城之中有那么大的花架子摆着,尤素的心里可是装着一本明账,一旦姜、房两族冲突起来,要想在最大程度保全双方性命的情况下停止械斗,兵力可能要翻上三四倍才能真正起到保险作用。
“师父!他们来了。”
“嘘!莫要急躁,你看到的只是车队的火光。不要被那些虚光晃了眼睛,要看透那光,看到后面的车马。”
何驰镇定的站在洛晴楼前,他一身儒袍装扮全身上下没有一丝金铁之气。刘协站在他的身边看着缓缓驶来的车马微微颤抖,似乎是感觉到了这个徒弟身上的恐惧,何驰打算聊上一聊舒缓神经。
“此去黄河,带了些什么回来?”
“弟子有三问带回。”
“为师就猜你的第一问。你一定在想明明这样的大族只是少数,但为什么天子的仁政却得不到大多数人的支持,明明他们才是仁政的受益者。”
“弟子正想问这个!”
何驰看着已经长高了不少的刘协,不急不缓的说道。
“那么徒儿,你又可曾思考过,你究竟是哪一类人呢?”
“徒儿当然是大多数。”
何驰忍不住笑了一声,说。
“一个两馆学子黄门侍郎,怎么可能是大多数。你有这个疑问,就说明你还没有彻底明悟,我为什么要让你带那么多门客,学会用他们才只是走完了第一步。你认为自己是大多数只是一厢情愿罢了,你身上没有他们的味道,自然就融不到大多数之中。你要想办法沾上他们的味儿,只要你有了那股味道,自然而然会被大多数接纳。这不是简单的见他们之所见,更不是什么急他人之所急,这是一种特殊的味道,经历、经验、生活、常识、所见、所感、所惑等等等等揉在一起,说起来像极了某人的个性却又与人之个性大为不同。”
何驰指了指刘协,问。
“你是在什么地方沾上了黄门侍郎的味道,你还记得吗?”
“徒儿有些感悟了,多谢师父解惑。”
“不能急于求成,最忌一知半解!你要知道为师为什么能神行百变,这变的不是模样。你身上有什么样的味道,就能变成什么样的人。少了那股味道,你就融不进去,就算强行变化也只能变一个虎头蛇尾。”
何驰拍了拍刘协的肩膀,一边朝路口走去,一边对他说。
“还有两个问题你先留着吧,离开京城前若还没有找到答案,到时候再来找为师解惑。”
“徒儿遵命!”
何驰嘴角渐渐翘起,一辆豪华马车已经停在了百步开外,房石被人搀下马车,二百多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向着洛晴楼正门开来。
“罪人房石拜见何荆州!”
何驰上手一拦,楚绥和众人的脸色一沉,却见何驰浅笑着说道。
“房石公,咱们就不走这些虚礼,请入席吧。”
“多谢何荆州。”
“我懂,我都懂。走吧,走吧。”
何驰两句前言不搭后语的“懂”让房氏一族人有些蒙圈,楚绥心中猜度着何驰的用意,房石却不犹豫快速带着族人们跟上。洛晴楼内负责招待的是楼中原班人马,金晏和韩义到楼前就止步了。但是金晏并不是一个安分的人,他一个挪步带着韩义躲到一条小路里,前门有房家管事拦着,他们怎么也进不去,倒不如自己现开发一个看戏的席位。于是韩义提着灯笼跟着金晏从洛晴楼的侧门走了进去,遇到门口的两个看门的奴仆,金晏就学着那丫鬟趾高气昂的样子将两个灯笼递到他们手里。
“好生照看,弄坏了要你们赔。”
“是!”
这种公共场合的奴仆逆来顺受惯了,看到是两个驿馆里的灯笼,他们也分不清金晏和韩义是房家的人还是驿馆里的人。
刘协跟着何驰进了洛晴楼,何驰也没有管他,只先将房石请上正席,然后大袖一扫对刘协说。
“愣着干什么,还不叫人。”
“……”
所有人都愣住了,房石和楚绥还没坐下,进入洛晴楼里的房氏族人更是一脸懵。何驰呵呵一笑,不管其他人什么表情,只对刘协说。
“愣着干什么,叫爷爷吧。若是论辈分,这位应该是你的太爷辈的。”
刘协点了点头,立刻拱手叫了房石一声“爷爷”。
房氏子弟轻声议论着,房石却是眉头一展,他看着自己身边的楚绥说。
“你虽与何荆州同辈,但也应该叫人才对。”
楚绥动了动嘴皮,吐出两个字。
“何兄!”
“楚兄!”
何驰顺畅的回礼,熟料楚绥立刻蹦出话来。
“何兄你好像忘了叫人。”
楚绥的反击凌厉异常,何驰却是放声哈哈大笑起来,三息笑罢他冲着楚绥说。
“刚才叫过了,只是你没听懂。”
“胡诌!”
“绥儿不可无礼。”
何驰朝向房石,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不动,朗声道。
“我看先请诸位入席吧,这热菜一出锅就要吃,否则风过两遍就凉了。”
“好!坐,大家都坐吧!”
“请何荆州不要打岔。”
房石有些恼了,他压着楚绥一起坐下,看着房氏几个带头人一一落座,很快大堂之内二十三桌便座无虚席。
“后面热菜可别停了!我何驰第一次来你们这里,后面有没有第二次,还要看你们的本事。”
洛晴楼的掌柜默声点头接着话,随即就往后厨去了,满场只剩何驰和刘协还站着。何驰转过脸来也不忙坐,向着楚绥一拱手说道。
“楚兄勿怪,好像我刚才真的忘了叫人,那我应该叫房石公您……”
“孩子不懂事胡诌的,何大人切勿与他一般见识。”
房石打着圆场,何驰顺势落座,并一下和房石拉近了距离。
“逗逗年轻人嘛,其实刚才真的叫过了,只是小年轻他们听不明白。”
何驰的话听得人云里雾里,要不是因为大堂内太过安静,韩义都想问问身边的金晏,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差错了。
“何荆州你这话什么意思?”
终于有别桌的人提出了质疑,何驰瞪大眼睛一脸无辜的看向四周。
“你们都没听明白吗?”
有带头的,自然就有跟上的,很快两个身影从另外两桌传来。
“我们素来只听何荆州如何如何的光明磊落,却不想今天来和我们打什么哑谜。”
“莫要耍这种小人手段!”
房石喝了一声“住口”,连忙向何驰赔罪道。
“老夫已经听着了,何大人没必要和这些小辈一般见识。”
何驰点头,应道。
“别人许是真的没听着,您应该的确是听着了,但是恐怕您不信呀。我是真的懂,懂你。”
房石心中一惊,楚绥要动却被他一掌拍下。何驰看四下皆是敌意的目光,呵呵一笑,慢条斯理的开口道。
“从春夏秋冬一路熬过来,从黑发熬到白发。送过白发人,也送过黑发人,马上就该轮到我了。挣下的家业外人看起来是几辈子吃喝不愁,可是我的心里有本账,真的分下去一个人都分不到几亩田地。子子孙孙这么大场面,有争气的,更多却是不争气的。他们哪里知道这些家业是怎么来的,他们又怎么会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
何驰看着房石,房石也看着何驰,两人相互审视了良久,何驰轻轻一笑收回视线继续说道。
“多活一天就多守一天,守什么呢?不就是多守一天家嘛。迟早是要分的,但是不要分在我的手里,等到我眼睛一闭的时候,分不分也就由不得我做主了。哪怕这些不肖子孙在我灵堂上吵起来,把我的棺材砸了,我也已经管不到了。可是这家不能毁在我的手里呀,我不能亲眼看着这个家碎掉啊,这种苦闷谁能知道!闭眼之后哪怕洪水滔天,那也与我无关了!”
房石眼中滚着眼泪,突然的一声哀嚎,两行泪划过一脸的皱纹直垂而下。何驰似是动了真情,起身对全场房氏子弟说。
“不分家,大家都是家里人,一家人在自家里面能有什么大仇怨呢。今天闹过,明天就好了。可是一旦分家了大家就成了外人,像我们这样的大家族从外面杀进来一时半伙是杀不绝的,可是一旦自斗自杀起来,万千家业不过飞灰而已!到那时,谁还记得我呀?谁还记得祖宗的家业是怎么来的,谁还记得曾经有个守家的人呀?与其这样何必修那座坟呢,来时就是孤家寡人,去时心寒彻骨也不想见后来人了。”
洛晴楼中一个老人的哀哭声振聋发聩,房石已经老泪纵横,推开楚绥递来的手帕,他一把抓住何驰的衣袖哽咽道。
“知我者,何荆州也。不曾想老夫也有寻到知音的这一天!难得呀!难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