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出现在洛晴楼中的五子戏雪，今天就被天子端上了餐桌。
大行皇帝一直以来勤于理政，所以基本都是伴着奏折在闻政殿中随意应付几口，不过今天这场饭局关系着昭国的未来，所以他特意做了安排，将用餐地点挪到了太和殿旁的一间膳堂之中。
长安兵马使姜奇和兵部尚书尤素两人有些受宠若惊，他们动作僵硬的跨过门槛，向着已经落座的天子跪拜。
“免礼，起来坐吧。”
两人应了一声先后起身，姜奇上了天子左手边的位置，尤素坐定天子右手一侧的位置。
“五子戏雪！”
桌上一个巨大的铜钟罩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厨子伸出手来，他扎住马步沉沉吸了一口气，一下将那沉重的铜罩揭开。因为膳堂内温暖如春的缘故，铜钟一开里面的雪糕就散出了阵阵白雾，五子与雪人都罩在云雾之中，整道菜品顿时仙气飘飘不似凡物。
天子拿起筷子掐去了雪人一角算是动过，毕竟自己的喉咙还没有痊愈，再吃这种冷膳的话一准又要难过上几天。
“你们快吃吧。”
姜奇和尤素见天子掐过之后，也先后拿起了筷子，那绵软细腻的雪糕当真是新奇的体验，若能在盛夏吃到这样的美食，那真是极致的享受。
冷菜之后就是源源不断的热菜，天子想吃的就吃上三口，不想吃的就掐一下赐给两人，十二道菜过去米饭还没见到天子就已经快打起饱嗝了。尤素和姜奇也吃了半饱，天子觉得是谈公事的时候了，便就将筷子稳稳一放，李福见状识趣的退了三步，姜奇和尤素也按下了手中的筷子听着天子说事。
“朕有三件事，先说第一件，我国即将派出使节往西与东罗马国互访。这是我们昭国继孔秀之后，对西国的第一次正式外交，出使人选已经定下，剩下的就是护卫队和随行人员。若羌之战给朕提了一个醒，昭国的外敌不止有匈奴、鲜卑，觊觎丝绸之路的野兽也不止一个楼兰。所以朕决定这次出使来个一鸣惊人，这优中选优的任务就交给尤卿了，朕拨给你两百杆骑枪两万响弹药，你要在一月之内还给朕两百名训练有素的马上火枪手。”
“尤素斗胆直言，如今火器和弹药都十分昂贵，短期内训练两百人耗资甚大。不如先把他们拆散下去，以练弩起手然后循序渐进上马使枪。”
“训练的事就交给尤卿负责了，至于那两万响弹药是朕现在的全部家底，没有更多的给你了。”
天子的话十分扎耳，谁不知道火器的威力，可是那子弹一响一响全都是真金白银。从将领的角度来看，那真是巴不得人手一把霰弹枪，别管敌人来的是步兵、骑兵还是百万大军，齐齐一枪全部撂倒。可是从统帅的角度来看，想要这些玩意儿形成战斗力就必须烧钱，现在火器出世尚不足一年，培养两百名骑马火枪手的代价足够培养出两万名精兵。
“你们怎么眉头不展的？朕还没穷到要你们来发愁的地步，况且这才只是第一件事。”
砂锅内肉丸伴着肉皮上下起伏，天子卷起袖子舀了一勺鲜美的肉汤，无论大问题小问题横竖都是经济问题。只第一件事就让姜奇和尤素折了锐气，他们还不知道天子心中藏着一件更大的事呢。
永安宫里气氛也是紧张的不行，一众人连饭都顾不得吃了。皇后那边如是一般的问询还则罢了，大不了就是昭仪应对不得体被训斥几句。可是皇后用问事的由头传人去了，却不是为了问事，而是甩了一件极为不妥的事情下来。
“娘娘你好糊涂啊，这件事怎么能应。宫中又不是揭不开锅了，岂有这类明着发卖东西的事，即便就是有也要走内务府的账。皇后从内帑出绸子卖钱周转，这样说出去还了得。”
听着环莲的话，何家妹心中也没个明确的主意，她只认为家里有用不到的东西暂时换成钱是有道理的。她哪里知道宫中有些东西是宁可放坏，也不会轻易放任它们往外流的。皇后突然拿这件事说道，谁也料不定她的真实态度，或是真心、或是试探，亦或是利用这个信息差想要让何家妹犯错将她手中的权力全部收回。
“可是我已经点头了……”
何家妹也是无法，当时她一个人面对皇后，也没有旁人人打商量。不过说到底对面那是后宫之主，哪怕环莲当面知道这件事有风险，也不可能跳起来驳了皇后的话。
楚怜生的内心之中已经欣喜若狂，她就是唯恐后宫不乱的那一类人，她猜想很可能是皇后嫌弃昭仪手中权力太大借故“削藩”，于是强压着兴奋帮腔道。
“这件事我们岂能做主，后宫娘娘又怎么能去大街上卖丝绸！依我看赶紧去禀明太后要紧，以免惹上不必要的官司。”
那既然已经开始了斗杀，楚怜生就想着干脆把更多的人引进来，让她们关起门来个不死不休岂不快哉！
“不可！万万不可惊动了太后！”
萧心抢上一步，一心想把事态扩大的楚怜生盯了她一眼，但即便这样萧心依旧倔强的说道。
“这不过是皇后与昭仪娘娘私下谈的，娘娘若想顾及体面，就立刻去坤宁宫和皇后说明情况，再讨论一个具体的对策。此事关乎国体，皇后见娘娘知难而退必不会强压，该是什么人去办就是什么人去办，哪怕要内务府清仓也要皇后的懿旨才行，娘娘万不可顶着僭越之罪冲在前面。”
“不可！这不是正中下怀！”
楚怜生上步顶着萧心说道。
“哪有上赶着去丢脸的道理，拉娘娘去问事的时候是一对一，现在去一说指不定就让她得逞了。皇后那边的奴婢们一旦拿住了我们娘娘‘不懂规矩’的话柄，不出几天就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娘娘连这些宫中粗规都不知道胡乱应事，到时后宫之中还有我们娘娘的立锥之地吗？”
萧心不管一心拱火的楚怜生，直接推开她来到何家妹和环莲面前说道。
“那就只当没这回事，娘娘把事烂在肚子里，我们也只当没有耳朵，皇后那边也必不会主动将这件事说出来的。”
环莲觉得萧心的话有几分道理，何家妹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屋子里俨然是三对一的局面，想要继续搞事的楚怜生完全找不到盟友。
“娘娘，长青有话想说。”
守在门外的长青突然说了一句话，环莲眉头一皱走到门口开了门。长青见了环莲脸上的嗔怒，立刻赔礼道。
“姑姑息怒，小的自幼在宫中行走通晓随机应变之法。若是无理蛮缠，姑姑只管发落小的。”
环莲向何家妹讨示下，何家妹微微点头，环莲便开了门将长青放了进来。当长青跨过门槛的时候环莲怒目一瞪，说道。
“不许再有下次！”
“环莲姑姑恕罪，小的绝不敢再犯了。”
楚怜生对长青充满了敌意，这人就是上赶着来巴结的，现在谁都知道昭仪手中的权多事多，但凡能讨个赏识将来都能在后宫之中有一席之地。
“娘娘恕罪。”
“恕你无罪，我入宫之后就从未处理过这类事，你若是有话就说吧。”
“谢娘娘宽赦，那小的就直说了。此事无论娘娘怎么做都是对的，此事无论皇后怎么做也都是对的。”
长青吐了一句废话，楚怜生冷笑一声，环莲关门之后过来忙问道。
“别卖关子了，有话直说。”
“先说咱们娘娘的事，小的经常听人说，太后说咱们的娘娘是农家女子做派。那些无见识的人只说是太后苛责，依小的看其实未必。农家女俭省体贴，有些细细碎碎的地方我们娘娘可以考虑到，并且把家里的事当自己的事去办，亦没有多余的私心杂念。故而这件事，既然能从皇后的口中说出来，根本上就与对错无关，只是办事的手段高低罢了。昭仪娘娘也不需要偷偷摸摸的去卖绸子，您是昭仪，大可正大光明的一边去请皇后懿旨，一边知会内务府把这匹屯之不用的绸子发卖了，只要都走在账上就绝挑不出毛病来。小的还听说昨天送进宫的绸子一大半都是曹乡君送来的，要如何处置它们，昭仪娘娘这里也有些话语权。回拢钱款充入内帑之中，只要把该谁去办的事交代谁去办即可，娘娘把住了进出账目这道脉门就翻不了天。”
环莲听着长青的发言，只觉有些道理。何家妹的心也落了几寸，自己刚才也是急糊涂了，里外买卖自有内务府去办，横竖不用自己出面经营。
长青听着四下呼吸平顺了，便继续说道。
“再说皇后娘娘也并非作难。皇后若是刻意作难娘娘，就以她的身份有大把的手段可以使。就算要甩黑锅也不用派许艺公公把昭仪娘娘请到坤宁宫中亲自吩咐，昭仪娘娘走了这一趟多少人看着，实据已经落下由不得皇后事后矢口否认，而且开内帑这种事没有这位后宫之主的懿旨也是断然做不成的。”
长青喘了两口气，何家妹、环莲和萧心正在潜心思考着，而那拱火不成的楚怜生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
“你一个看门的怎么就对皇后知根知底了。”
“回楚姑姑，小的只是平时好打听。”
“那你究竟打听到了些什么。”
“小的知道宫中每年折损的东西不是个小数目，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今年以来宫内开了好多工程。虽然皇后那边有过不少进项，但进项多出项也多，淮北王的婚事筹备也是从皇后那里出的，许艺公公一路打点花费必然不小，眼下还有公主大婚和贵妃的事压着。皇后如果想要开源节流只能找咱们娘娘商量寻求支持，毕竟现在御膳房和裳衣局的账都在这边。至于另外三位正妃都各怀心思，后宫之中也很难有像昭仪娘娘这般农家女子做派的人了。”
楚怜生越听越气，眼前这长青真是可恨，明明只要把话翘着边说就变了一番滋味，纯就是皇后刻意作难给昭仪出难题。怎么到了他的嘴里就是皇后上赶着和昭仪打商量，后宫之中好像就只剩了她们两个做主的人。
环莲还是比较冷静的，思虑之后她觉得皇后未必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向昭仪发难，但她也没有轻易采信长青的话。于是转回来对何家妹说道。
“既是这样，娘娘不如先去讨太后的点头。”
何家妹看了看萧心，萧心点头回应，她随即又看向楚怜生，楚怜生立刻放下冷脸也点了点头。
“其实……”
长青起了一个头便顿住了，环莲想要瞪了他一眼，却被何家妹挡了一下。
“还有什么？”
“娘娘恕罪，小的想说其实皇后娘娘未必有十成善意，也有可能在试探娘娘。咱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楚怜生上前一步，一推长青喝道。
“你说了等于没说！”
“楚姑姑息怒，其实小的想说这宫中还有一人可以给咱们娘娘指明风向，而且无需去惊动太后。”
何家妹起身拉开了暴怒的楚怜生，她有些急切的问道。
“是谁？”
“依小的之见，不如让环莲姑姑去琴扬宫走一趟，到公主那里讨一个风向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