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深究细节,那么天子的饭局就是十成真心,可是身为君王怎么可能句句实话。而且在刻意制造出来的秘密环境下,李福只听到咳嗽声就推门进去了,这门禁的档次实在有点低了,何驰认为就李福这样活成人精的家伙是断然不会在这里犯错的。哪怕天子咳出血来,里面讨论的也是军国大事,李福进去冲撞就会有泄密的危险。
何驰没用几息时间便理清了思路,他看着白鸟打起来一个比方。
假设某一天,何驰秘密的单独的和琴扬在一起吃饭,菜过五味后他突然发飙。
说什么“我其实一直防着曹纤”“我防她胜过用她”“浑身上下一股子巾帼气一点也不讨人喜欢”种种。
“然后我一阵猛咳把巧姐姐引进来了,请问公主你怎么看?”
白鸟一歪脑袋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何驰则慢条斯理的夹起一片猪头肉往嘴里送。
“你说的多半是假话,但是皇兄说的多半是真的。”
猪头肉还没进到嘴里何驰就被琴扬这一句话砸了脑壳,这家伙是真的不懂什么叫做伴君如伴虎。
“怎么可能是真的!你的哥哥是天子,天子身侧永远是半真半假,再说的深一点这就叫伴君如伴虎。”
何驰将猪头肉原路送回盘子中,放下筷子对琴扬说道。
“一个长安兵马使,一个兵部尚书,这两个人加一起,实打实的攥着昭国三分之一的军队,外头越郡调兵没有兵部文书哪个关口能放你过去。一边让尤素安排人手集训骑马火枪手,一边让姜奇准备扩编火器部队,这就叫放权于外。天子放权如无压舱石垫着,就会出现大权旁落头重脚轻的局面,一年两年还好,长久放权的后果就是兵只认将而不认天子。姜奇和尤素是天子的左膀右臂不假,你皇兄恨我也不假,但是推论之下就是错漏百出。天子不放心我掌握兵权,他就放心姜奇和尤素独掌兵权吗?”
“所以最后皇兄提一下你,暗示他们还有这样一枚压舱石垫着。”
“对!最关键的就是那句话‘一旦解除桎梏昭国之内无有敌手’。我可是差点学了白起的人呀,这解除桎梏说的好听,不过就是提醒两人,如果他们不听话就放我出去咬人。在私密的场合说这些话,就是不想扩散出去,偏被你听到了,你还真的当成了一回事。”
大黄皮子可精明着呢,最后一串连咳把李福招进去,如此一来姜奇和尤素就不可能继续就这个问题展开讨论。议题被迫中断,大黄皮子在两个官员面前结结实实的把何驰骂了一顿仅此而已。云遮雾绕似假非真,这俨然是帝王心术的范畴了。
何驰再次动筷子夹猪头肉,白鸟扑腾翅膀往前跳了一步,急切的追问道。
“那么南疆守将呢?”
“守什么守?将什么将?又是扩军、又是火器,你以为那些东西是地里长出来的?南边要整军钱从哪里来?整个荆南军费不足四百万贯,勉强能支撑五六万兵卒一年的开销,这还不算购置弓弩、器具、车辆、骡马的后勤用度。今年打得最激烈的时候,苗人也没敢往武陵寻不痛快。现在苗疆耗成僵局,人员折损的也差不多了,蛮王来朝就是服软认怂,你给他们十八个胆子也不敢往长江里寻事由。且不说哀劳在背后看热闹,单是天子的问责那狗屁蛮王都扛不住。”
“真是奇怪,钱都哪去了?”
一双冷眼盯住了白鸟,何驰用绝望的声调说。
“荆州今年免税,就算我折了江陵王氏的财产充公,也只够你皇兄解一时的燃眉之急。我猜你家皇兄为了给你准备婚礼,礼部和户部的各种出项早就超支了。”
“原来如此,难怪皇后要把丝绸拿出去卖呢。”
听着琴扬的话,何驰浑身一阵哆嗦,这几片猪头肉搭饭是彻底吃不下了,放下筷子何驰忙问道。
“你还没说第二件事呢。”
“今天皇后突然找昭仪,商量着将压在仓库里的绸子拿去周转成钱充入内帑。昭仪不知道这究竟是试探还是后宫之中已经实在没钱周转了,于是让她的宫女来寻我拿主意。”
何驰深深吸了一口气,仰面朝天搓了搓脸,只说“皇后也不容易”。
一张白纸落地琴扬转醒过来,她翻身下了软榻充满干劲的往外殿走去。外殿的门一开一股凉风就吹到了她的脸上,她倒不觉得寒冷只加快脚步往外走,在路过环莲面前时顺手把她带上了。
“你回去和昭仪说,这件事让她不用操心。皇后的内帑其实就是天子的私库,只是外面架子撑着看起来挺大,实则已经所剩无几了。后宫之中三位正妃各有立场,皇后要实心办事的人,故而就和昭仪打商量。她身段放得太低以至于你们误会了,这恰恰说明皇后没有把昭仪当外人看。”
琴扬一路走一路说,眼看就要跨出琴扬宫了,突然她脚步一停,环莲跟着停下站在琴扬身后。
“至于昭仪娘娘想怎么做,本宫也无法决定。不过本宫倒有个好办法,我正可借着夫君的府邸办一场展览会,将那些西域胡商笼过来,预支出去一批明年的绸子,或许可以解皇后的燃眉之急。如果昭仪同意把这件事让本宫去办的话,就让她来坤宁宫,我们一起和皇后打个商量悄悄的把这件事定了,免得惊动更多人。”
“奴婢这就回去传信。”
“去吧。”
琴扬看着环莲急匆匆的走了,她的心中已是无比兴奋。这件事若是成了,就是一件给自己长脸的好事。
驿馆一角的小屋内,何驰嚼着猪头肉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这昭国还能好吗?先是货币超发,跟着就是军火外售,现在开始玩期货交易。何驰都已经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了,或许自己一睁眼一闭眼,整个昭国的经济体系就被自己彻底玩崩了!
“莫非要我早两千年开启信用货币吗?”
一挥手就撒出去了两万响弹药,天子是何等的豪气,可是再这样下去只怕何驰连猪头肉都吃不到了。眼下真的是被逼上梁山,化肥厂如果不能产生预期收益,那么钨金钱的下一次崩溃近在眼前。何驰真的想躺平摆烂,这样大黄皮子手中名为“乱花钱”的皮鞭就对他失去了效果。
“可是你连别人的妹妹都睡了,已经入套的老虎就别想跑喽。”
大撒钱对经济的刺激效果显而易见,总比一潭死水强上百倍。再说现在的生产力还没彻底解放,在何驰眼中这个世界依旧处在刀耕火种的原始阶段,昭国这头庞然巨兽还没有发挥出十分之一的力量。况且何驰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最多一本初中化学加半本初中物理,就能把这个局面扳回来。
硝化甘油制成的硅藻土炸药可是硬通货,曾经有个诺贝尔的家伙靠这玩意赚的盆满钵满,甚至还开设了一系列以他名字命名的奖项,小规模生产用猪油和皂化反应之后的甘油,大规模生产就直接上植物油,再配合上化肥这条科技树,保底有三四十年的科技红利可以吃!
“琴扬怎么有空来本宫这里?”
皇后看着琴扬,又看了看迟了一步进来的昭仪,心中升起了好大的疑惑。琴扬左右环视了一眼,然后冲着皇后一笑,皇后心领神会遣退左右,让许艺也在外殿候着。
看着场地清空琴扬也就不端架子了,她往皇后身侧的椅子一坐,说道。
“我也就不拿架子了,求皇嫂一句实话,宫中内帑是不是已经空了?”
皇后吸了一口气,她看了看昭仪又看了看琴扬,一句话都不说,但是右手已经扶上了额头。
“皇兄的事我本不应该过问的,曹纤送来那么多丝绢,我本想问问太后如何处置,结果正好就撞上了昭仪。却听说皇嫂这里……,故而我就寻来了。”
“东西倒是不少,就是现钱有些周转不开。”
“莫非是因为我的婚事?”
“妹妹休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皇嫂莫要瞒我,我的心里其实有数。大家都是一家人,不管皇兄的钱用在了何处,总之都是自家的事,我岂有不帮忙的道理。”
皇后的脸虽然还是紧绷的,但是听着琴扬暖心的话语,至少她心中的郁结舒缓了好多。天子一下抽去了好多现钱,皇后不能问更找不到人说。这后宫之中谁都知道何驰送进来好大一笔钱,但仅过了短短时日皇后手中已然没有现银可以支了。
“也不知妹妹有什么妙计,眼看年关将至好多账又要挂空了。”
何家妹正要说话,皇后突然朝着她说道。
“昭仪万不可挪用御膳房和裳衣局的银钱来补,这拆东墙补西墙永远没个尽头,再不济还有内务府张罗着。以前也不是没有挂过空账,拖上一年半载再消也是常有的事。
琴扬见火候到了,便趁热打铁道。
“皇嫂且听我说,我专为这件事把昭仪也唤来了。正好三人一起协商着办,若是成了或可解这场燃眉之急。”
“是什么办法?”
琴扬端着姿态,缓声说道。
“曹纤在乌林办展览会,可是这乌林才多大体量,而且那里多是游商小贩上不得台面,撑那么大的场面却见不到多少钱属实浪费。如今我琴扬下嫁,必不能比她弱。太后已经赐下宫外宅邸,我想就趁着这个档口,向内务府借些人来就地张罗一次展览会。不似乌林展览会那般卖杂碎,就单挂这些绸子、锦缎,让那些西国人只管来看。我为正主在府中总揽全局摆个架子,每日宴请迎接各国使节。内务府的执事单聚一院,如有看顺心的就去院中商谈,现有的存货可以挪出去卖,若是不足还有明年产的,让那些西国人先交一部分定钱做了契,或从襄阳、扬州调,或等着明年开春桑蚕吐丝织出来。”
皇后听着琴扬的安排,眉头一时舒缓一时紧束,最后还是摇头道。
“妹妹可是金枝玉叶,怎可经营这些商贾之事,若是传出去如何是好。”
“我未曾经营商贾之事,从上到下都是内务府的人去谈。如果皇嫂觉得不妥,那干脆让内务府的人聚在随便什么地方,让那些西国使节在府邸看过之后自觉去找。”
“虽然是西国使节,但他们难免会把商贾带上,若是专营此道的人倒也罢了。况且妹妹尚未出嫁怎可以府中正主自居,姐姐宁可穷着也不能让你被人拿住话柄。”
果然与何驰算的一模一样,开天窗掀屋顶的把戏真是屡试不爽,眼下皇后急需回拢资金,摆在面前的出路仅有这唯一的一条。琴扬镇定自若,她端起茶盏小抿了一口故作思考状,直到屋里气氛凝实方才开口道。
“既如此,那倒不如让个正经的人物去办这件事。肖得意正是太子随驾,姐姐既然不愿意让我出面,那干脆就让他去张罗。蛇虫鼠蚁各有各门,依我看如此安排皇兄也挑不出毛病来。”
皇后心中一惊,琴扬这一点当真是豁然开朗,让肖得意加内务府的人去张罗绸子的事,大大方方的摆一个展览会,让各国使节看个过瘾,然后使节对使节、商人对商人各谈各的,这样就可以顺其自然的把绸子卖出去,皇后深藏幕后也不会伤及宫中颜面。
“这就叫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不知皇嫂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