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彦斌刚才气性上脑,未曾注意到街上还有这么大的阵仗,他顺着女子的声音看去,视线立刻撞上了一众不善的目光。遂心中一紧,急忙凑到伍子成身边问。
“这些人什么来头?”
“他们刚才与儒生们起过冲突,好像说是什么河北房家。”
姜彦斌只觉心口被人踹了一脚,他立刻扭过头伸手招来一个家丁,贴着他的耳朵吩咐几句。那家丁的脸色也是一阵骤变,他丝毫没有耽搁,直接拉过一匹快马扬鞭走了。
高台之上姜彦斌提心吊胆,伍子成则揣起双手静观其变。这次轮到突然杀出来的小女子对阵吴章,局势翻的实在太快了,以至于糠大都有些懵圈,他从来没想过即将入宫的贵妃娘娘,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出手!
“姑娘,何故出言伤人。”
吴章向着人墙抛出问题,这么多人护持一位千金小姐,此人的身份定然不低。况且吴章根本不认识她,故而很难像抓伍子成的尾巴一样随意发挥,要是擅自质疑别人的人品和私德,那一圈仆从的拳脚很可能砸到自己身上。
“小女子不敢中伤身怀功名之人,小女子就想知道你比孔圣、孟圣如何?”
“吴某怎敢于两位先圣相比,就算要比那也是浩瀚星宇较之砂砾,吴某只不过是万千学子中的一员。”
“那小女子再问,吴举人自觉较之何驰如何?”
吴章双袖一抖,挺直脊梁大声说。
“如雄鹰、硕鼠!”
“谁是雄鹰?谁是硕鼠?”
“自然某是雄鹰,那无恶不作的何驰就是硕鼠。”
人墙动了起来,吴章看着那顶桃红伞渐渐穿出来,心中甚至惊讶。再看那一袭斗篷已经走出家仆的屏护,她来到与那中年人并肩的位置上。兜帽一摘,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吴章、伍子成和姜彦斌都愣了三息,直到女子叹气收回视线,他们才从震惊之中转回。
“山鸠纵使能飞,离地不过三丈。竟敢比肩雄鹰,实无自知之明。”
吴章向着对如同仙子一般的房殷一揖,问道。
“姑娘,最好能给个解释。”
“我若不想解释呢?”
“那就请姑娘自便吧。”
吴章故作风度,孰料房殷摇头道。
“如此看来小女子还是当众解释一番,以免被人事后追索。”
“某洗耳恭听!”
房殷无惧吴章和那群儒生的施压,沉着吐字道。
“小女子敢问吴举人,今有一人为孔庙扶匾、拭柱,此人该居何位?”
“不过是一般仆役罢了。”
“今有一人为孔庙修门、植树、扫庭、续香,此人该居何位?”
“亦下人耳!”
“怪哉!怎么有人喜欢自己骂自己?”
房殷一句扎得吴章浑身一颤,又看那身着儒衫的学子们已经被撩起怒火,奈何对面的一群人不是善茬,否则双方真就当即打起来了。
“姑娘,你为何三番两次言语伤人。”
“辱人者,人恒辱之。既是科举入仕,就应该有对等的德行,还是说你们的老师不教这个?”
房殷的话扎的一众儒生面皮刺痛,场面瞬间混乱起来,儒生那边的喝骂声一起,房氏的家丁奴仆就瞬间涌上。糠大立刻带人隔在中间,他们所能做的只是尽力阻止事态扩大。
小巷之中魏征还迷糊着,一个衙役要来了一碗水,朝着他脸上和手脚上撒了撒。魏征被冷水一激回了些神,但眼中还是无光。
“难道真的要送他回去?”
三个衙役犯了难,其中一人呢看着剩下的小半碗水,突然一拍手说。
“我有办法,且看我的!”
说罢那衙役就将手掌沾满凉水,把魏征的后衣领一提,就用那湿漉漉的冰手直接贴在魏征的后背上。这突然的一激让魏征瞬间回魂,背上刺骨的感觉让他瞬间绷直了双腿,哇哇叫唤的同时双手使劲的往后背抓挠。
“终于好了!”
三个衙役如释重负,魏征被冰手贴背弄出一阵冷汗,当他看清面前事物的时候,已经有两名衙役从巷子里跑了出去。
“魏公子,有劳你把这碗还给那户人家,我们有事等不及了。”
“你们……”
魏征抱着碗还没来得及问,三个衙役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街上好像出了什么大事闹哄哄的,抱着碗从巷子口探出身子,魏征只见那街口一群儒生正在和一群家丁对峙。
“各位同窗且住!”
吴章出手的时机分毫不差,这是他带出来的一场戏,他自然有义务不让事态失控。身边是皇后,面前是贵妃,而他只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学子罢了,想要火中取栗就一定要避免被火烧伤。
“这位姑娘,你要与吴某论上一论吗?”
“小女子不敢有什么高论,只是理不辩不明。听到有可笑之论,便出来说几句闲话。”
“何为可笑之论?”
房殷压下心中的憎恶,微微把头抬起,说道。
“小女子以为私德是私德、才能是才能,吴举人总是以私德盖公德,哪有那么多完璧之人可供你挑的。世间或有无暇之人,但常人更多,美中不足才是常态。”
“此言甚是有理。”
吴章顺势小退,抓别人小辫子容易,他就怕别人过来抓自己的。
房殷能把私德和公德分开处置,吴章已经感觉此女不凡。比起伍子成那样一捏就跳脚的蠢才,这等见识已经堪称卓绝。
“那小女子敢问吴举人。今有一人,谨守信念,不畏生死,终获一恶人、一恶匪,携此二人入孔门拜悔。此人该居何位?”
“孔子有云: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
房殷苦笑点头道。
“如此人品居然还算不得君子。”
“此乃孔圣之言,恶人和恶匪就应该当众杀之,以儆效尤。强行带他们入孔庙,未必能真心改悔。”
“怪哉!这倒成了一桩奇事,若小女子没听错的话,刚才这位伍先生才是法家一脉,而吴举人刚刚还说过‘有教无类’。”
伍子成看着吴章掉进坑里很想放声大笑,不过碍于现在紧张的局势,他还是把笑憋住了。
房殷的话如同细针,一旦露出空隙就会挨一下针扎。吴章已经感觉到了棘手,只可惜如今的局面,不是他想刹车就能停下来的。
“姑娘何苦这般弯弯绕,某自然知道你是在说何驰豫章擒洪兴的事。”
“既然知道还要死犟,正所谓推己及人,看来吴举人也知道自己当不成君子。”
“姑娘到底想说什么?!不妨把话说清楚!”
被房殷戏耍三番后,吴章明显耐心耗尽恼了起来。他此刻也不顾什么体面不体面,既然对面是来踢场子的,就干脆大刀阔斧的辩上一辩!
房殷示意家中仆人让开场面,她直面吴章说道。
“擒洪兴之后若把洪兴交给官府,此事自然可了。然洪家有免死金牌,此事抛给官府,该如何让天家决断?故而其不入官府,而是带着洪兴直入儒门,教化之功尽数归在孔孟之下,天家也不用为那免死金牌左右为难。以一匪身度全局、顾天下,稍稍运作便是面面俱全,此等大才在吴举人口中居然是个次等之人。”
“不过尔尔!事后何驰依旧是我行我素、无法无天!”
“好一个不过尔尔,吴举人莫不是白瞎了一双眼睛,尽干些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事。”
“请姑娘慎言!”
“那么小女子敢问吴举人,若何驰不曾入得儒林,江夏踏田之事岂会善终?”
房殷一句话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何驰解决江夏踏田的事如此顺理成章,以至于所有人都忽略了他身上的另一重身份。
“是儒生的劝他们悔改,不是儒生的也变成了儒生,悔过不算还替人送了回去,孔庙走一回又是孔孟二圣的全功。散家财买马骨,今年恩科举士,又添一功。条条功绩都记在孔孟名下,唯有耳聋眼瞎之人才看不到别人的苦劳。如是将来孔庙新添牌位,他高低有一席之地。又说其年不过二十,若长久计,或可居季圣之位!”
吴章胸口一阵翻涌,他想反驳却吐不出半个字来,反倒是“台下”的一众跟班群情激奋。
“大胆!”
“无礼狂徒!”
房家领头的中年人往前一步,他推开糠大一亮膀子,对面的乌合之众瞬间哑火。
眼下胜负已分,房殷自然不会和吴章这个伪君子多费口舌,只一句“我们回去吧”,家丁就全部撤了回来。随着马车缓缓开动,路口的人群散去了七七八八,该看热闹的已经看够了,房氏车队离开后,街口的淤塞瞬间通了一半。
魏征脸上最后一丝红晕已经消退下去,他呆呆的看着那辆马车从面前开过,竟然一时有些痴了。刚才房殷所言只要不是个耳聋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房殷明显是憋着一口怒气说的,声音算不得洪亮,所论却是振聋发聩。
吴章心中难掩失落,好端端的一场大戏,竟然被突然出现的房氏女子砸了场子。眼下一群儒生聚不起气场,继续僵持也不会有后援,与姜彦斌协商了赔偿的事,糠大这个小吏正好在中间作保。赔条一写,名字一签,吴章只身接下了这份赔偿。
“今天还有功课,改日再来拜访!”
吴章撤的无比迅速,今天儒家和法家谁都没有成为最终获益人,反倒让一个半路杀出的小姑娘占了便宜。只不过几息功夫,大街上讨论的话题就已经变了风向,人人都猜着那个女孩的身份。
“吴学兄,你不用怕他们。”
“究竟赔了多少,我们一起凑钱赔就是了。”
“我这里还有些碎银子。”
儒生们跟着吴章走过半条街,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吴章好生心烦,但自己的领袖地位必须维持住,难得还有这些人跟着自己。记住面前这一众人的脸孔之后,吴章微笑以对。
“今天是我疏忽了,当时大家群情激奋做了出格的事,是我没有带好才导致了损伤。赔偿之事自然由我一力承担,你们不用考虑太多,回去好好精进学业专心科举,可不能让法家看低了我等。”
一场闹剧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收场,吴章心中只叹失算。
先不说姜彦斌,那家伙不过是草包一类人物浑身都是把柄,只要稳住心神不怯战就能轻易对付,可是突然杀出的房殷着实让他难以应对。如果她就是即将进宫的贵妃娘娘,那天子的后宫之中必起一场疾风骤雨!
其实儒林之中都保持着默契,何驰只要不干与科举沾边的事,所有的名师大儒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起他的狂妄和疯癫,你斗不过他才是最要命的!
在儒生们眼中,何驰就是一个数值怪。能力已经超标了,更不用说他还有神鬼莫测的心思手段。
街道终于畅通了,糠大长出一口气,他松开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汗。姜彦斌的后援这时才赶到,呼啦啦的一群人还没站定,就被姜彦斌赶回去了。
“姜国舅,要不要随我去府衙里落个实据?”
“不用了!就是里面的地板掉了点漆,只要我拿住……住这张单子。下次他们再来的时候,就能把他们吓……回去。”
姜彦斌的语言功能好了八成,他也是个有点小精明的人物,要了赔条却不要强押着要人赔。以后靠这张“纸符”,学堂至少可以挡去一半麻烦。
糠大作揖告辞不多说一句,迅速收拢起手下带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