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说到一半时,胡亮的脸上就已经浮起了嗔怒之色。好在他已经不是少年,曾经的经历让胡亮修炼出了较好的情绪管理能力,除非有人触他逆鳞,否则多半还是理论为先。
觉察出胡亮表情变化,魏征立时停住了嘴巴。胡亮也不轻易做出评价,只对魏征催道。
“无妨,比这更离谱的我都听过。魏公子不妨把话全都吐出来,省的这些腌臜东西留在肚子里妨碍了心性。”
“他还说,至少他背后站着人,可是我的背后却是空空如也。”
“哼!”
胡亮冷笑一声起身走了两步,然后半侧身体看向魏征问道。
“魏公子以为那人说得有理吗?”
“自然无理。”
“胡某也是见识过大奸大恶之徒的,这种溜后门的奸狭之辈本身就上不得台面。他说的话非但是胡搅蛮缠,而且还虚虚实实祸乱人心。”
胡亮咬牙切齿,似乎是想起了往事。
“我胡氏本在江夏存有祖业,奈何郝统作乱尽数被夺。当时我流落街头,差点就信了歹人们的说辞,与他们一起堕落下去。魏公子可想过,歹人们一开始说的话,我们轻易就能看破那是谎言。但是他们越往后说就越似是大道理一般,让你由不得开始动摇起来。”
“正是如此!”
“这就是歹人们揣着半真半假,只说利、不说弊,虚虚实实看似有理,却见不得光亮。我投何荆州再次端起书本,就是要让这些蛀国蠹虫越来越少。难道魏公子不是这般想法?”
魏征听得心潮澎湃,他正要应答时,突然听到一声“非也”。
何劳碌带着何驰走了进来,说“非也”的自然就是何驰,胡亮面露惊讶,何驰却抬手安抚道。
“我不是说胡举人后面一句有错,只是你的前一句有失偏颇了。”
“请侯爷指教。”
胡亮是一贯板正的做派,品行这一点就没得挑。何驰压住急躁的魏征,对这胡亮说道。
“见不得光亮的是最蠢笨的歹人,大伪似真的国贼之流不光能大大方方的站在太阳底下,还能把你们这等学识的人辩得哑口无言。”
何劳碌插不上话,只走到书桌后面收拾笔墨。何驰则定定站稳,对胡亮和魏征说。
“所谓歹人的话术,离不开私利一词。因为是强词夺理,他们不需扪心自问,只要用强理压服尔等,他就达到了目的。什么事后追责、良心不安,统统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只是想赢,而且是不惜一切代价的赢。只有赢下去他才能保证自己的私利,才能自欺欺人求一个心安理得。”
何驰右手指向胡亮和魏征,继续道。
“再譬如你们论到私利一词,难免要扪心自问,而且越是良善之人越会一层层的往下问去。想着自己或真有不得以的时候,想着自己可能真的存有私心。这股心念一动,你哪怕铁骨铮铮也辩不赢了。人非完玉总有瑕疵,潜移默化间你或许已经将自己的小瑕疵比到了对面身上,却忽略了对面存在的问题可不止是瑕疵而已。露一瑕而掩其腐,才是他的目的所在。”
“谢侯爷解惑。”
何驰摇头摆手,压下胡亮说道。
“我还没说完呢,这才只是小蠹虫之流。反正不急着吃饭,你们且随我去个地方,或许今日之辩是一场天赐机缘,让你们通了这道理以后再遇到蝇营狗苟之事,自可从容应对。”
何劳碌以为何驰要出门,连忙说道。
“不可去远处,现在街上不通,况且午饭就要好了。”
厨房里飘出了油烟味,何驰也知道午饭快做好了,况且现在京城里的局势还没发酵到他必须去管的时候,他是决然不会出远门的。
“父亲放心,我们只去后街的空房子里。”
魏征心中焦急,他第二次尝试与何驰对话,孰料何驰“嘘”了一声半个字都不让他吐出来。
三人一前两后离了书房,魏征便再也憋不住了,他脚步急切追上了何驰的脚后跟说。
“何荆州,您看街雪未融,我们难道不应该去收拾一下吗?”
“食不果腹,哪来的力气扫雪。”
“你着实过分!”
何驰脚步不停,只呵呵笑着说。
“扫雪!好,这也可以算一个!”
“何驰你站住,且说清楚了再走,什么算几个?”
蹲在后院嗅着饭香的两个小厮已经快馋疯了,都说何驰是荆州首富,仅是厨房里飘出来的油烟就能嗅个半饱。忽然一阵肉香味杀到近前,只见一个仆妇端着托盘,里面坐着一只大海碗,海碗里是雪白的米饭,米饭上盖着一层油汪汪的红烧肉丝。
“后街的,吃饭了。”
两个小厮看着那仆妇将托盘端上后街,后街一户开了门,只见一个糟老头子走了出来,他双手将海碗抱住,然后笑呵呵的说了句“谢谢”。看着那香喷喷的米饭进了糟老头子的屋子,两个小厮眼睛里都透出了绿光,两人等仆妇离开之后就悄悄开了后门往后街上瞧。
“那老头是什么人物,竟然能吃上这等饭食。”
“许是侯爷家里的老仆吧,吃得都快比我们老爷好了!真不愧是荆州首富的府邸,可把我馋坏了。”
两个小厮有贼心没贼胆的咬着门板解馋,两阵腹鼓一敲,其中一人就捂着肚子念道。
“要是我们家少爷娶了何荆州的妹妹,我们兴许就能来这里吃两口白米饭了。”
“混账!两个好没志气的东西!”
魏征的声音突然落在小厮的后背上,两个小厮转过身来“啪叽”往地上一跪。魏征见自家奴仆露了丑态,眼神立刻就变了。但何驰没有任他发作,而是一拳打在魏征胸口上,说道。
“这是在我家,你端什么少爷架子,真以为你就是我妹夫了!?”
“何驰你……”
何驰拳头一亮一握,放出“嘎嘣”的骨头脆响,胡亮见状都有些怯了,躲在后面不敢吱声。魏征小退半步,地上两个小厮看到这种情况,立刻知道那亮拳头的就是金冕侯何驰。
“小的们让侯爷见笑了。”
“我们没见识,第一次来侯府就被香气熏迷了,请侯爷恕罪。”
何驰不以为然的收了拳头,一边往后院堆柴的地方走,一边对跪在地上的两个小厮说。
“来的都是客,我还能少了你们的一顿饭不成。在后面好好等着,可别把我家的门板啃碎喽。”
众人只听何驰在柴房里一阵翻找,再见到他的时候,只见他左手握一根焦黑的木炭,左臂环抱三截没有劈开的圆木,右手提一柄劈柴斧和一卷麻绳。
“跟我走!”
“你这是要劈柴吗?”
魏征傲着气性问了一句,何驰则是朝着他呸了一声,然后阔步走上了后街。小五和小六住过的房子空了下来,反正现在何府里的屋舍紧巴巴的,如果实在周转不开就要挪些人出来住宿,故而这间房就作为弹性住房空在这里。
何驰进屋之后也不多做解释,先甩下三截圆木,再将麻绳绕过房梁。等魏征和胡亮进屋的时候,何驰已经站在屋舍里的光影交界处,弯腰下去用那条木炭在地上划了一条分界线。
“两极分阴阳,利也分私利和公利。我且问你们,何为私利,何为公利?”
何驰一边发问,手下也是不停,只听“啪啪”两声斧劈,一根圆木就被劈成了四瓣。也不等魏征和胡亮反应,何驰就用木炭在柴条上写下了字迹。
“接住了!”
何驰写完后将两根柴条抛了出去,魏征接住了“定国安邦”,胡亮接住了“为国为民”。
“侯爷这是何意?”
“把它们放在你们脚下,再想几个大义凛然的词汇作为施政方针一并写下来。”
布景一点点增加,三根粗柴全部化作了柴条,放眼魏征和胡亮脚边全是“吏治清明”、“轻徭薄赋”等等。而在另一边阴暗处,何驰则写下了“饥荒”、“穷困”、“人祸”等等。
“何驰,你闹够了没有。”
“没有!!!”
魏征一问,何驰一喝,这一吼含着真怒,屋顶上的瓦片都抖了三抖。握在手中的一条木炭被这一下用力捏的粉碎,何驰也不嫌弃,就捏着木炭碎末在那条房梁平行的中线旁边写下了“衣食足”三个字。
拍了拍手上的炭黑,何驰把从房梁上挂下来的麻绳绑住斧头,弄成钟摆的模样。
何驰将斧子带到“穷困”的位置上,然后把手一松,那斧子便如钟摆一般向前荡去,荡过了“衣食足”那条中线,最后晃到了“轻徭薄赋”的头上。
胡亮和魏征眼中绽开光芒,他们两双眼睛盯着那柄斧子在空中来回。何驰稳稳接住斧子,然后带着斧子走到了胡亮和魏征的面前。
“这边的大儒们最想要国泰民安,那么如何做到国泰民安?那边的百姓最渴望的大概就是丰衣足食,可是他们通常不知道该怎么做。百姓们愚昧无知,轻易就会跃过中线,很可能为了一己之私触及国法。那么你们两位就能掌握好力道了吗?如何能正正好好让斧子不过界呢?”
何驰将斧子递给胡亮,笑着说道。
“此阵中包罗万象,公私、德行、利益种种细细碎碎。你们能体悟多少就体悟多少吧,与它相比言语之论实在太过苍白了。”
胡亮握住斧头然后拉直麻绳,放手时将斧子轻轻一推,但是那斧子晃过中线差点落到了“饥荒”的脑门上。
“看来是施政不当终成饥荒。”
听着何驰的话胡亮若有所思,魏征则跃跃欲试。
“我来试试!”
魏征拿住了晃回来的斧子,他咬紧牙关缓缓放手,可是那斧子还是荡过了中线!
“这!这如何解?!这斧子荡来荡去的!”
魏征有些急切的询问何驰,何驰笑道。
“杀条鱼都能溅到血,投石入水也会泛起涟漪。什么样的政策施行下去是没有反馈的?大大小小、轻轻重重,魏村官还是自行去领悟吧。”
何驰说罢招呼着已经摸到了门口的刘协,让他进屋来。
“刘协你来的正巧,机会着实难得,你就和他们一起参悟参悟。”
府中热菜已经起锅上桌,刘协正是来寻众人回去吃饭的,眼看着何驰在屋里布下了“阴阳阵”,他耐不住好奇凑了上来。
“师父,这是什么阵法?”
何驰将麻绳吊起的斧子递到了刘协手中,对他笑着说道。
“你不是带着三问回来的吗?学着自己去试、自己去想、自己去看。”
“是,师父。”
“别想太久,饭会凉的。一时想不通也不要钻牛角尖,冷静下来再慢慢去思考。”
何驰说着转向魏征。
“我自有我的计划和打算,无论京城里发生了什么都不需魏公子操心。如果你觉得无趣了,大可不必在此逗留。”
“哼!”
魏征与何驰好像一对宿敌一般,而无论魏征有多大的火气,何驰都选择性的视而不见。他就这样留下了三个钻研“阵法”的家伙,自己先拍着脏手回府吃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