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快出去一整天了,小混账怎么还不回家!”
魏炅有些急躁的在前院踱步,街道上已经恢复了常态,眼看一下午即将过去,魏征却迟迟未归。他身为礼部尚书自然知道这两天京城之中不甚太平,也是实在等急眼了,魏炅亲自去后院点了几个家丁出去逮人。
几根柴条,几条麻绳,一根中线加上三个狗头军师,这样的阵仗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
两个小厮都已经扒在窗口睡着了几回,胡亮、魏征和刘协三人却依旧围绕着那古怪的阵法争论不休。一旁桌上的茶水都凉了三四遍,论到激烈时他们也顾不得茶冷茶热,全当补充唾沫喝上一口。
魏征说了好多话,此时的他已经干渴难耐,当他拿起茶壶往杯中倒水时,却发现桌上的两个茶壶都已经空了。
“茶!怎么连个茶水都顾不好,我要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魏征朝着枕在窗口的两个小厮一喝,两个小厮这才打着哈欠转醒过来。慌了神的两人着急忙慌的将两个茶壶捧走,他们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趟往返了。
三人一下午都在吵吵嚷嚷,到了现在还是热情依旧,似是忘了时间流逝。眼下何驰不得不亲自出面将魏征领走,若是再不让他回家,说不准魏炅就亲自上门找儿子了。
“小的见过侯爷。”
“小的给侯爷见礼了。”
何驰来到后院,正撞上两个要去添茶的小厮,他对面前两人淡淡的一笑说。
“说来也巧了,厨房里有一碟碎的脆米糕,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在柜子里的,也不知道是家里谁动过了。继续放着只怕引来老鼠,把它们丢了又实在觉得可惜。于是我干脆就搁在灶台边上,告诉大家有想吃就捏去吃了。你们也是一样,要是想吃的话就吃上两块。”
两个小厮听见这话,嘴巴忍不住一砸吧。何驰“呵呵”一笑不再管他们,阔步过了门往小屋走去。
何劳禄与何驰是外官,魏炅是礼部尚书,两家正主要保持住明面上的隔离,如果要牵线搭桥非要这些小鬼去经营。一碟碎米糕就抹了他们的嘴巴,不怕他们回去之后不说何府里的好话。
“已近黄昏了,三位看得如何了?”
何驰跨步进去,只见里面的阵型已经起了变化,胡亮已经将“饥荒”一列的柴条聚拢到一处,然后单画出一条线来写着“赈济”,而魏征和刘协一人约束着两个钟摆。眼前的景象大概就是官员们在赈灾时所做的事,通过赈济等手段让百姓们获得喘息之机,然后再推动政策一项一项平稳落地。
“学生还在思考,此阵当真是变化无穷。”
刘协十分惊喜,他已然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尽管钟摆模型做不到绝对的客官公正,但是它已经足够反映出很多晦涩难懂的行政问题。
你可以用它来模仿监管体系,你可以像这样模仿赈灾救难,你还可以用它来模仿出更多难以遇到的情况,从阵法的改变上获得一个更为直观的感受。
“侯爷才学深厚,胡亮顿感自己才疏学浅。”
“胡举人可不要妄自菲薄,正如你经历磨难之后再端起书本一样,只要肯学什么时候学习都不算晚。”
何驰说着转向魏征,魏征舔着干巴巴的嘴唇,只说了一句“受教了”。
“我看时候不早了,大家再喝一杯茶就要各回各家了。正好在你们散会之前,我出两个思考题,你们好好想想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被何驰一提醒,魏征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出来了一整天,一下午光顾着研究破阵已然忘了时间流逝。现在回家,父亲一定会询问缘由,说不定自己的屁股又要遭一回罪。
“魏公子,是想现在就走吗?”
“不!何荆州说的两个思考题还没出呢,我好歹要把问题带走。”
“有长进。”
何驰点头走向刘协,将他手中的两个钟摆握在手中,然后示意魏征松开双手。魏征揣着疑惑双手一松,何驰看准时机将自己手中的摆子横甩出去,四个摆子、四条绳子就在半路缠在了一起。
“这是什么意思?”
魏征眨巴着眼睛向何驰询问,何驰严肃的一板脸孔,说道。
“你或可说这是政见不合,或可说这就是结党和党争的雏形。”
三人的目光被绕在一起的四条绳子吸引,因为纠缠的缘故这四条绳子反而比一条绳子还要短些。更因为牵牵连连四个摆子不往一处使劲,就算勉强摆动起来也是疙疙瘩瘩,完全失去了之前的顺滑。
“看完了没有,接下来我出第二题了!”
何驰说着阔步出去,手中一把快刀转眼间切断了三条麻绳,独留那一条末端系着斧头的绳子拽在手中。只见他拽着斧头走到绳条绷直为止,然后喊了一声“别被砸中了”便猛力一推。魏征和刘协立刻退向两边躲避,斧子带着麻绳在空中荡了一个大弧,等它再次回到何驰面前时,何驰手中寒光一闪切断绳子顺势将斧子接在手中。
“太湖盐匪诸位可有耳闻?”
何驰发问,三人齐齐点头,下一息何驰直接抡起斧子甩向了“国泰民安”。只听一声“咣当”,斧子不偏不倚的砸倒了写着“国泰民安”的柴条,并且它还往前蹦跳两下,地面的青砖表面因为这次碰撞留下了两个明显的白点。
“把斧子换成柴条如何。”
魏征起了机灵,何驰摇头道。
“你换成柴条就把柴条砸回去,你换成秤砣就把秤砣砸回去。就算你不挂配重,他们还有自己的拳头呢!”
何驰在空气之中指了一个来回,说道。
“你们难道不觉得这里少了点东西?”
“木板?”
何驰啧了一声,这妹夫的脑子可真够死的,中午挨得骂下午就忘了。
刘协第二个作答,说道。
“少了律法!朝廷有政策,更有法律约束,我们从始至终都没有把朝廷律法考虑进去!”
胡亮茅塞顿开,他拿起脚边成捆的麻绳说。
“我们可以多拉几根绳子作为屏护,这样就能挡住斧子。”
魏征:“可如此一来摆动的绳子也会受制。”
刘协:“原来如此,法律是可以起到屏护的作用,但是同样也会干扰施政!”
魏征:“那这条房梁算什么?”
眼看着三人抓耳挠腮,何驰突然涌起一股绝望感,感情这三人闹了半天,连这个阵法的基础架构都没弄明白。
“那是皇权!”
何驰一解释,魏征心中的疑惑更胜了,他不假思索的向何驰反问道。
“皇权不应该在官员这边吗?”
在封建社会,所有的政策都是皇权的延伸。钟摆必须挂在一个固定物上,说严重一些正是因为有了这屋子才有了官员们发挥的空间,有了这根房梁才让所有政策有了支点。
“它要真全部挪到官员那边,百姓们真的就要有什么就丢什么了!况且皇权……”
皇权最大的本事就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坐山观虎斗是它的基础操作,它与衣食足平行,却又超脱于衣食足之上。既可以给官员提供助力,又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让官员背施政不利的黑锅,拉拢百姓的时候是万千黎庶,舍弃百姓的时候那就是……。总之那叫一个灵活多变,只要它不真正下场,它就永远不会输。
这里的话何驰只能吞在肚子里,要是真的照本宣科说出来,自己挨一顿毒打蹲个大牢还只是小事,牵连面前之人可真就得不偿失了。
“多说无益,你们自行体悟吧。”
何驰伸了一个懒腰,门外两个小厮塞满了一嘴的东西来到屋里,两人将两壶茶一放,其中一人嘴巴有些空隙,他硬挤出一句“茶来了”,然后慌手忙脚的退出门去。
这间屋子快变成盘丝洞了,何驰退到门口只见胡亮和刘协继续布置着,魏征喝完茶后将柴条归位。又忙了两刻有余,三人没了争论,反倒是各存心思独自思考起来。
“时间不早了,我送送魏公子吧。”
“……”
魏征有些不舍的盯着那错综复杂的阵法,纵使知道自己越晚回家挨得惩罚越重,但是他的心里还是想留下来寻到破局之法继续与刘协和胡亮讨论一场。
“来日方长,路上我还有话对你说。”
“……”
“是关于悦岚的。”
何驰几乎是半哄半骗的将魏征从屋里请走,两人也不去府里向何劳禄辞别,就由何驰带着他从后街穿入夹道。
“你们在这里等一伙儿,我有话单独和你家公子说。”
古代审美不是现代,什么小奶狗小白脸,什么俊美秀气。你抓个三十岁还一脸秀气的,那多半是太监或面首!择偶时颜值只能是次要中的次要,那是实在没有什么本事的面首混饭吃的玩意儿,别看樊城蒯良天生一张鸟嘴,他还真不愁找不到老婆。
魏征无胆!这一句话要是落在京城,那魏家就可以绝了在京城里找儿媳的念头,谁家好姑娘也不会挑这样一个怂包。
堂堂大男儿,将来就是家中顶梁柱!古代治安又不是现代,野狼袭村、猛虎吃人、匪贼夜盗等等之类的事层出不穷,连季昔眠这样的弱女子都知道拼死抵抗!不过是吊死了一个歹人,魏征竟然就被吓破了胆子,就这样不管不顾的一路北逃!
“你羞是不羞!居然未战先怯,以后再遇到这种事,你是不是只能抱着妻子儿女躲在房间里等死!连个弱女子都不如,别人寡妇还知道扯谎给自己求一线生机呢!”
“……”
“简直混账。”
两个小厮因为刚才被何驰塞了一嘴米糕,现在他们猫在夹道口,低头捂耳只当听不见。魏征知道自己丢脸丢大了,当时害怕极了也没多想一路就这么跑回来了。现在想来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只怕挨一顿毒打还是轻的。
“魏征让何荆州失望了。”
“少来这套,你的路你自己走。若真对你失望透顶,我也就不留你了。”
何驰理了理衣服,深吸几口气压住恶火,再对魏征说道。
“你如实告诉我,今天可是与人争执了?”
“是,那人为了蝇头小利,拉着同学去冒险。我摸到了他家里,与他面对面争辩了一回。”
“看来你魏征还是有些胆子的,但是之后别再这么干了。”
“为什么?”
魏征好奇,何驰摇头道。
“你根本不知道能让学子们去闹事的人有何种底蕴,学子多半有功名在身,他们不是无赖混混那种随便散几个钱就能打发的货色,推动他们去闹事的必不是什么蝇头小利。你贸然出头,不是勇敢而是莽撞。况且那人与你辩论只为了赢你,而你的动机大概只是想让他知悔自愧。动机都不对等,你对敌人又是一无所知,几乎占尽了输面。除非你有别样的本事,否则嘛结果不会比今天更好。”
“那要是我也想着赢呢?”
何驰抬起手在魏征额头落下一掌,魏征站立不稳一直退到后背砸在墙上才站稳。
“正因为你的动机是要他知悔自愧,所以我才能说你是勇敢。如果你的动机和他是一样的,那么你迟早会变成他。只想着赢的人是没有自我意识的,他所有的一切都只为了赢。这就和党争一样,到最后必定被一个赢字牵着鼻子走。你晚了一步别人就会比你更快一步,你追我逐直到用尽手段,直到双方再无底线可言。有时候偶尔输上一两场并非坏事,给自己一点时间重整旗鼓。停下来仔细看看才能知道,自己是不是走偏了路。”
“可是,你不是一直在赢吗?”
魏征一双眼睛盯着何驰,何驰只觉可笑,摇头说。
“小子,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我何驰什么时候赢过,一直赢的人,是那一位……”
何驰右手指天,然后说。
“而我明明一直再输呀。”
“你一直输,输得都已经封了侯?”
“对啊,怎么你不服啊?”
何驰亮出拳头,魏征喉结一动,甩下一声冷哼,拔腿便出了夹道往大街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