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何驰,他大概是个穿越者吧。
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
人类发展科技的第一要务就是为了填饱肚子,而人类如果开始追求精神满足大概就是因为吃太饱了。起先何驰一直为了自家人能活下来而南北奔波,现在满足了眼下的生存需求之后,他就难免会想去干一些大事。
于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摆在了台面上,在这个时代里何驰不可能拥有真正的盟友。
天子是孤家寡人的话,何驰就是重度自闭症患者,哪一天他要疯了也是被这个该死的世道逼出来的。他断然不可能在这个缔造民族认同的四百年里喊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但他更不可能循规蹈矩的走完一生,若无法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汹涌袭来的孤独感是真的有可能把一个人逼疯的。
“偏偏让我在这个时间节点上出来干什么,你们到底会不会玩匹配。丢个思想家、政治家,或者干脆来一群技术工人也行,把我丢下来算几个意思。”
何驰百思不得其解,昭国100年这个时间节点很重要吗?是不是真的需要有一个人为它的崛起保驾护航?
亦或何驰就是背负着某种使命,来收拾昭国这个天选烂摊子?关中的牢笼里关着一脉铁血保皇党,河北的大族随时可能来一场血战到底,两淮由盐商世家把持着,河南又有看不见的势力在幕后操纵米价投放假钱,山西更是一团乱麻。
和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比起来,何驰就像一个初生的婴儿。他名义上是荆州刺史,内里只不过一个蛮匪。若把硬实力拉出来一较高下,何驰这个新贵一准是后排的吊车尾。
别人的家族运营了足足百年,你一个兵权都没有的荆州刺史能和这群old money坐而论道吗?
“别人堂堂河北房氏,给你五十万贯是看得起你!真是不知好歹,不知好歹,不知好歹……”
这次打击可谓直接撕开了何驰镶金的薄面,房石借着五十万贯银票贴脸开大,明着告诉你——你不配。
什么是尊重?你一个连血亲都不愿意送进宫的家伙,配和贵妃的太爷谈尊重吗?朦胧之中何驰似乎看到了唐朝五姓七望的影子,强烈的不适感让他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
一只白鸟破开夜色,它缓缓落到了一座大豪门的庭院中。这里就是金冕侯侯府,里外五重院子,中间有亭台楼阁、活水小溪,何驰此刻就斜在池塘中的凉亭里举目望天。
“休要管我,我正在颓废。”
琴扬看着似乎只是在休息的何驰,笑道。
“你这副样子哪里颓废了?”
“非要烂醉如泥才叫颓废?我要保持清醒,保持清醒才能转败为胜。”
“驿馆里的事我听说了,那房石做的的确过了一点。”
何驰瞪着一双眼睛,冲白鸟冷哼一声说。
“我没听错吧,公主只是觉得过分了一点而已?”
“至少皇兄是这么说的。”
何驰释然的一笑,天子说这话就不奇怪了。因为在他看来无非就是自家人的小冲突,捅破天了也不过是一件家务事。
“你皇兄说的那就不稀奇了,谁还能有天大,天底下的都是小事。”
“那你倒是说说理由,兴许我还能替你讨回点面子。”
何驰深吸一口气,直接将怒气宣泄出来。
“房石看着羸弱,其实内里一直在试探我的底线。从洗尘宴开始层层试探,那老小子说的每一句话都藏着假,还有一个楚绥也是只小狐狸。这对义父子的野心太大了,万不可小瞧了他们!”
“这么严重?”
何驰站起身体在凉亭中踱步,朝着琴扬慢慢吐字道。
“我在驿馆守大门,往高里说,那叫士为知己者死。在洗尘宴上房石认我这个知己,那他就应该有对等的表现。不往高处去寻,只说平常事,我也是受命于天子,要保京城之中不起波澜。再低一些,就当完成任务吧,完成了任务不过一拍两散罢了。我要是一旦收了他们的钱,这事的性质就完全变了。还不是暗戳戳的贿赂,竟然明目张胆的给钱。我何驰难道是收钱办事的杀手之流?”
“如此看来,当真过分!”
“还没说到更过分的地方呢!房石给我的都是崭新的银票,上面墨迹新的发亮,大概是在京城之中新开的票子。一个河北土豪送贵妃进京,他会没有随身带钱来吗?假如你是票号里的掌柜,今天开的票子明天就从另一个人手中回来了,你会怎么想?票号都有自己的票记,而且那些都是大额银票,一个地方能开出来的只那么几个人。银票无论存几年,只要从我的手中支出去,票号就一定知道,票号知道了房石一定也会知道。水滴石穿、潜移默化,你必须处处小心,一个不防就有把柄落在他们手中。再小的把柄也是可以利用的,这就是这群人的歹毒之处!”
“或许……”
“没有或许!”
何驰斩钉截铁的打断了琴扬的犹疑,唐朝的五姓七望是怎么来的,就是像这样一点点积累、一点点拉拢,最后彻底固化凝成了一块铁板。一个王朝如果没有铁腕官僚压制世家大族,那么这些大族的蔓延速度绝对会超乎你的想象!
“那可是房石和楚绥,是拿黄河大堤做赌注的老狐狸和小狐狸,他们要低调有一万种办法可以低调行事。你以为他们很弱,其实他们就是要你认为他们很弱很恭顺。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姜国丈强硬的邀请房石去赴约,而房石是可以婉拒的。”
“怎么拒绝?”
“只需要把我坐的椅子从仓库里搬出来摆在前院,只要摆出来了它就可以挡住姜国丈的请帖,房石不想去赴约没人能逼得了他。驿馆里的人手都是天子安排的,只有房石想要和姜国丈硬碰硬,双方才能碰的起来。而且昨天晚上他们就擅自把我的椅子挪出来了,甚至还贴心的往椅子上加了点装饰。”
房石算计人的功力着实高明,如果是一个不谐世事、年轻气盛的金冕侯,那么不出三招必着其道。他明里暗里诱使何驰隐性站队,说你是知己却派楚绥几番试探,试探结束之后就是楚绥年轻气盛。明明有办法当场拒绝姜睿的宴请,却非要在最后关头让人来讨何驰的帮衬。
最后这一招塞银票就更狠了,直接把何驰当傻子对待!
那些钱庄掌柜的眼睛何其毒辣,别说新鲜的银票,哪怕几年之后磨白的银票他们也能一眼认出。明里暗里都是试探,一路都是坑坑洼洼,他们无非是想让何驰跌个跟头直接跌到房氏一侧。这等奸人最是重利之徒,有利有人,无利则无人,一旦何驰入套他们就会变本加厉。
“房石既然知道了你的厉害,为什么又要把你当傻子耍。”
“楚绥是年轻气盛,房石是老迈昏聩,这是最便宜不过的两个理由。只要把这个理由推出去,你的皇兄又能怎么办,总不至于为难一个老人吧?房石老糊涂了,我也能老糊涂了不成。以老迈昏聩对我的清醒,这不是在逼我站队是在干什么!”
一个只想赢,一个只想让昭国里外团成一团,目的都不对等,你拿什么和别人斗!真是自己嘴欠,怎么这两天的事接二连三的开始反噬自身了!
“原来如此。”
“不然你以为河北大族是哪来的那么多土地!宁可把他们归为匪类,也绝对不能把他们视为善类!要时刻保持清醒!”
何驰差点就把经典名句吐了出来,一句“放弃幻想准备斗争”撕开了多少人的遮羞布。但是如今何驰已经融入了官僚系统,成了皇权向外延展的一部分,这句话好像轮不到他来说了。
何驰站在凉亭之中,琴扬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颓废之色,反倒有种燃起斗志的振奋感。
“后天太后宴请爹娘,你干脆跟着他们一起进宫来吧。”
“家长吃饭我一个小辈掺和什么,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处置呢。”
何驰举目四望,眼前美丽的新家较之何府宽阔了三倍有余,这是正牌的侯府配置,哪怕襄阳的那一大家子人全部搬过来居住,面积还有很大的富裕。在寸土寸金的洛阳能有这样一座大豪宅,是多少人为之奋斗的终点。
“你快回去吧,有人来寻我了。”
何驰无心的一句话,让白鸟斜了一下脑袋,琴扬问出了一个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
“你是不是进过天机陵?”
“天机陵?”
“是一个有很多碑林的地方,小时候我曾经在梦中进入其中,才获得了这般诡术。还有一个古怪的石头人,自称是太祖天机大帝。”
“没有!”
何驰无比镇定的回答了琴扬的问题,琴扬的疑惑却是不减反增。
“你能察觉到什么地方有人对不对?当年陈术去你家教习枪棒的时候,我就盯上你了,你总给人一种能察觉到人在何处的感觉,但是唯独察觉不到我的位置。”
谁没事会去注意飞来飞去的鸟儿!何驰又不是专门研究鸟类的自然学家,只要琴扬化成白鸟之后不说话,那么她就几乎不会露馅。
说起来这种科技已经彻底颠覆了何驰的固有认知,加上兴武帝和裴元枝显灵事件,和那些看似随意组装起来却能行动的木肢假人,地球上明显存在某种高科技残留,谁知道下一秒会不会有一颗核弹在地平线上炸响。
古人还未开智,这就是另类的时代红利,无论这个时代发生了多么离奇的事,人们都可以用一句神鬼之力掩过。
琴扬盯得何驰浑身不自在,何驰只能现编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
“这个是天赋,公主你久居深宫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庐江本来就不太平,而且我可是船帮龙头,小时候又经常在街上和混混们打架。如果不处处小心的话,说不准就会被人打闷棍、套麻袋、沉江一条龙服务。”
“哦!”
白鸟发出一声似是失望的应答,然后它就在何驰眼前化作了一片白纸。何驰保持着镇定从侯府之中穿堂而过,这个时候可不能随便吐槽,毕竟琴扬公主可不是个小孩子,说不准她已经提前安排好了分身,等着何驰放松心情口不择言的时候抓破绽。
“我怎么和魏征一样了。”
何驰在心中嘟囔着,房石太过狡猾,面对他的时候何驰不能有片刻松懈。只三天时间就已经让他产生了处处防备的心态,再和这样的大奸大恶之徒接触,何驰迟早要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绝对不能因为要压制五姓七望,而让自己成为五姓七望,这条路注定是一条死路!
“放弃幻想!准备战斗!”
何驰在侯府的客厅里大声喊出了这句话,无人的侯府之中只有他的声音在其中回荡!刚刚在侯府前门站住脚跟的金晏和韩义正想拍门时,突然传来的如同虎吼般的声音将他们的手震退回去,门口似乎伏着一头怒兽正欲破门而出。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金晏都有些慌了,他只听说过何驰拳打一条街,却从没见过何驰真正动过真怒。之前扫棋盘的那一掌要是落在房老头脑袋上,此时的驿馆已经可以进一口大棺材用来收尸了。
只听门板一动,一个人影从漆黑的门缝之中走了出来,韩义硬撑着向前跨了一步对那黑影喝道。
“何驰,有圣谕!”
“哦!”
“有个公公来驿馆传话,说让你把那五十万贯银票收下,并且立刻带往宫中转交圣上。”
“哦!”
何驰随意的应了两声,他往前一迈步子,韩义正要侧身让路时,熟料他的腿脚一软差点跌在门口。电光火石间何驰扶了他一手,那韩义才将将站稳。
“呵呵呵呵,连这点小场面都兜不住,将来怎么建功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