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容与何家妹能有什么算计,天子和太后来了一个无缝衔接。天子一道圣旨将两人从御花园挪到了东暖阁,紧跟着太后就到了。
面对太后亲临,两人立刻出门跪迎,这一来一去人就凑齐了,有些私密的话也能在这无人打扰的地方敞开了说。只是现在太后并不急着开口,一来火候未到,二来这一天才刚刚起了个头,后面还有那么多时辰要磨过去。
现在谈那些俗事,岂不是浪费了眼前这一场冬日雪景。
“儿时红鞋踏雪急,老来厚靴缓缓行。本宫老了腿脚也不大方便了,窝在太极宫也习惯了慵懒,东暖阁就这么空着,竟然是一年也来不了一回喽。”
太后一步步上了二楼,身后少容与何昭仪紧紧跟着,一众太监宫女全部停在一楼,贴身服侍的彩云和彩虹也只停在楼梯口等着吩咐。
“此等天家恩荣,妾身实在是……”
太后抬起手摆了摆打断少容的话语,她率先坐下,然后连抛了两个“坐”字下来。
“正开心的时候,休要说这些客套话。什么天家、你家、我家的,以后还不都是一家人。”
太后等着面前两人坐定,楼梯口的彩云和彩虹听到脚步声停了,这才缓步上楼来替太后除去罩衫。服侍完毕后,两人依旧是下楼去等着。
“家妹去把窗户开开,本宫已经好久没有在东暖阁上看冬日雪景了。”
何家妹应了一声,起身去推开了一扇窗户。
御花园中万物皆白,来时走的脚步转眼间已经被盖住了七七八八,片刻之后太后点的苦茶就端了上来,彩虹端着茶具只走到楼梯口,少容见了立刻上去接过托盘。太后不语只看在眼中,等到茶具端到自己面前后,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悦岚可好?”
太后没来由的问了一句,少容手脚稳健,她一边应着“好”,一边打开了茶盒。太后换了一口气,报出“三片”的数目,少容就挑了整齐的三片苦丁出来。因为二楼无人服侍,故而太后的茶水都只能由少容来上手,何家妹根本没学过这个,她只跟在少容身后静静看着。
“水煮沸之后不能立刻冲泡,一定要从炉子上挪开静置片刻。”
少容也不忘教义女一些本事,本来在家时谁会讲究这些技巧!但是在宫里不似在家里,有些本事学了总有机会用到,尤其像现在这样和长辈独处的时候。
太后眯着眼睛假寐,等到茶盏端来她才假装打着哈欠转醒过来。
“太后请用茶。”
“亲家母是少家出来的女儿,大户人家的规矩重,琴扬在宫里任性惯了性子是极野的。她嫁过去之后难免有磕碰,你也要学着教女儿一样,把她好好管教才行。”
“太后言重了。”
“昭仪也是一样,你母亲难得进宫一趟。你也要多从她身上学点本事才行,以后在宫里头说不准就能用上了。”
何家妹无法接话,少容笑着替何家妹抵挡道。
“太后恕罪,妾身平时在家疏于教导女儿,如今正好借这个时候给她补上,以后专让她在太后膝前尽孝。”
少容接话得体,太后颇为满意的点头道。
“可不能只在本宫这里尽孝,孝自是两头的,轻了哪一头都不是个好女儿。”
何家妹点头答应,太后吹了吹茶汤然后小抿了一口,接着赞道。
“这茶可比那些死丫头泡的好多了,苦的正正好好。”
太后自说自的,很快她把茶盏一放,继续说道。
“本宫也是能凑合就凑合,世间哪有那么多什么正正好好的事呢,十全八美已经是人力之极。琴扬那丫头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她别的本事没有,作贱东西的本事一流,南下的这些日子苦了你们了。”
“不过是些正常的用度罢了。”
“这么说来亲家母满意喽?”
太后提问,少容接的巧妙,她只点头不接话。太后跟着一句“这样便好”,直接把琴扬丢在襄阳的烂账揭了过去。
之后一盏茶的功夫里,太后几乎将何驰家里的每个人都问了一遍,唯一没能上台面的就是阿奴吉,这个女子藏的太深了,太子派出去的眼线都找不到她。算算时间她临盆也只在一、二月的时候,真不愧是苗疆来的野丫头,根本不把家当一回事。
“我听说还有一个苗疆来的野丫头。”
“哎,不瞒太后,毕竟两地风俗有别。驰儿的种是落下了,可是他们那边不讲究这个,一转眼人就不知道去了何处竟是找也找不到。”
“荆州通着岭南,西边是苗疆,东边是山越,他这个刺史可是不好当呀。找几个蛮族族长的女儿纳入府中,也是一种应对纷争的手段。远的有天机大帝入岭南,就收了闽人寨子里的三个女子当妾室。近的有岭南王,也不得已收了一个蛮女进王府。你们家里人要体量他的难处,休要去怪他。”
“太后说的是,家里人自是不怪的。”
太后说着说着一盏茶就见底了,却见这时辰没走多少,于是尴尬的笑道。
“一不小心成了牛饮,三两口就没了。”
少容和何家妹再次起身,不消多少功夫又一盏茶递了上来。
“这茶似酒,不能急饮。就这么空喝着也甚是无趣,倒不如干脆学着行酒令的样子,咱们也行起茶令来?”
“妾身也不知这茶令怎么行?”
“俗人叫热闹,雅士称情调。不过随口胡诌两三句,自称风雅而已。”
太后说笑着转向了楼梯口,何家妹明显有些急了,她天生是个粗女人,你让她做点脏活累活还则罢了,你若让她舞文弄墨无异于用绳子绞她。少容轻拍这义女的手掌,轻声告诉她无需惊慌,何家妹今天就是作陪的花瓶,太后真正的目标从始至终都是少容。
“把本宫藏了好多年不用的签子拿上来。”
彩虹早有准备,她将红绢裹住的签盒拿上楼送到太后面前。
“以前姐妹组过诗社,这签子也摸了十几回,后来搁在我这里,就稀里糊涂的随我入宫来了。想想年轻时候的自己,那真叫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大大小小的女孩儿都围着你转,最小的一个刚刚断奶就循着热闹来诗社里打混,且都是占亲带故的一大家子人好不热闹。”
少容只顾听着,太后似是见到了许久不见的老友一般,她将签筒仔仔细细的抚摸了几遍。只等签筒一落地,太后就开始定规矩了。
“可先说好,谁抽到签就要开口说话,对了签上的字,就算过关了。家妹先来吧!”
太后点名家妹,何家妹心中一缩,只见她右手打着颤摸到了签筒里的一支签子,然后闭着眼睛抽了出来。
“阳春。”
何家妹惊喜万分,这上面的字她竟然认识。太后不以为然,毕竟何家妹在宫中管账这么长时间了,她的识字量早已经达到了脱盲的水准。
“阳春时节雨纷纷。”
何家妹没想多久就念出了这一句,太后并不为难,最简单的题目撞上随口而出的答案,正好凑成了一对。
“让本宫抽一个看看!”
太后捏了一根签子,只见上面写的是“孤山”,一瞬间太后的表情有了一阵起伏,这个题目机具指向性。中国的确有一座山名叫孤山,它就在山西西南角运城盆地中央,孤独矗立不与任何山脉相连,而它的四周都是开阔的平原地带。
“故友急奏魏时曲,今游孤山不相闻。”
少容能感觉到太后语气中的落寞之感,她不想让游戏卡住,故而自觉地抽了一签。
“这……”
本来是不想卡住的,但是奈何这签子上的字实在扎人。
“亲家母抽到了什么?”
“回太后,抽到了一个悲字。”
“也不知道是哪个促狭鬼放进去的,这大好的日子怎么就弄出个悲来。”
太后笑骂着,少容却不敢放签,她沉下心来思考这个悲字怎么接。此情此景应该想办法讨太后的欢喜,总不至于真的弄出一段悲怆来吧。
“这悲字可真是难死我了!”
少容在心里说着,实在是触了霉头,要强行把“悲”拧过来可不容易呀。
见太后喝了两回茶,少容知道不能再憋着不说了,于是只能现挑一个不犯忌讳的吐了出来。
“霜打晚梨再难追。”
何驰劝嫁诗的最后一句,倒是契合了这个悲字,但是太后的眼睛一转,轻轻的向少容问道。
“这一句霜打晚梨好生凄凉。的确是悲,而且极有意境。莫不是……如是有难处,亲家母尽可向本宫直言!”
少容连忙起身向太后跪下,说道。
“让太后见笑了,妾身实在胸无点墨,偏大喜的日子又抽到一个悲字,于是就扯了这半句诗。”
“不妨的,速速平身吧。本宫也知道这个字实在是难,但这半句诗倒是精致。究竟是哪位大学究做的,亲家母不妨说出来让本宫也鉴赏一二。”
少容也知不可隐瞒,她起身坐下之后向太后说。
“前几日妾正与夫君因为女儿思嫁之事争吵,驰儿进来之后就用这首诗劝开了我们。前半首是。哪只孤雁守红蜡,谁家桃花见秋穗。葡萄满藤橘尚涩,雪盖莲池空垂泪。后半首是。春风化冰还江水,烈日独照羞青梅。金粟累累杏叶飞,霜打晚梨再难追。”
太后仔细听着,连连点头,临了拉高声音说出了一个“好”!但随后一沉摇头说。
“这首诗好可惜啊,如果不是为了劝架,那它就是另一种意境了。”
“妾身愚钝,请太后指点。”
太后点头坐正身体,将诗吟了一遍,然后伸出右手指着这诗后半段说。
“所谓一叶知秋,点破这首诗的关键就在‘杏叶飞’这三个字上。春风化冰还江水,烈日独照羞青梅。这是小两口看对眼了,但是两人在金粟成熟的时候飞散了,再见时都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可他们本就郎情妾意,又为什么要追呢?再者为什么是杏叶,如果改成枫叶读起来是不是就会差了很多。因为杏通心,杏叶飞也就是心上人飞走了,借物喻人着实妙哉。”
少容揣摩着诗里的意境,心中有了起伏。太后继续说道。
“其实这最后一句应该是‘霜打晚梨终不悔’,这通篇就是说一个痴情儿郎如何等着心上人回来。‘青梅’对上‘不悔’这首诗就传神了,可这样一来就不是向父母劝架,而是向女子表明情义的情诗。于是那混世魔王讨了这个机灵,把这最后三个字改成了‘再难追’,这一改整首诗就变了模样,硬生生的把一首情诗改成了劝架诗。”
少容将诗翻读一遍,瞬间发觉变了一种味道。
“哪只孤雁守红蜡,谁家桃花见秋穗。葡萄满藤橘尚涩,雪盖莲池空垂泪。春风化冰还江水,烈日独照羞青梅。金粟累累杏叶飞,霜打晚梨终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