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罗马的第一次破冰谈判十分不顺利,这一点并不那么出人意料。在何驰有限的记忆之中,欧洲大陆的上空一直盘旋着一个魔咒,而这个魔咒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与所处的时代和科技无关,更与人才和认识无关。
欧洲大陆是名副其实的霸权粉碎机,这绝对不是什么无聊的调侃,而是在它之上无法像东方一样孕育出一个霸权皇朝。中世纪那种地主互殴尚且不表,因为生产力越落后欧洲这台粉碎机的粉碎效率就越差。
直接跳到拿破仑时代你就会看出端倪,欧洲各国对于一个强国都有某种容忍线,他们宁可抱团取暖组成所谓的北约和欧盟,也不会容忍一个地区出现大一统的趋势。法国强盛时就会有反法联盟,俄罗斯强盛时就会有反俄联盟。德国一战之后更是被协约国像挤海绵一般反复挤压,直到卸除所有獠牙。
这绝对不是什么科技和政治家的锅,哪怕欧洲各国之间贯通了道路和铁路这种隔阂也无法消解。
所以何驰觉得用诅咒形容更为贴切,那仿佛是根植在基因之中的某种东西。用何驰的话说,大概就是一帮穷兄弟看不得别人家里富起来,进而团结起来挖墙角,直到把兄弟家挖的家徒四壁,再次回到街上和他们一起成为食不果腹的街溜子。进入殖民时期后,这种循环几乎成了一种明牌打法,大一统的民族认同更是无从提起。
而现在地中海纷乱的局势,多少有点诅咒的味道。本来东罗马稳占十字路口,但是亚美尼亚的反叛成了连锁反应的起点,尤金带着埃及跳反致使奥古斯都丧失了对西奈半岛的控制权,一场小背叛带起来一场大背叛,如果这股背叛之火无法抑制,那么东罗马最好有在丢掉大马士革之后,全军退守小亚细亚半岛的预案。
何驰向东皇奥古斯都开出的赌局很公平,因为他知道如果奥古斯都无法做到及时平叛,那么东罗马被进一步肢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尤金最终将获得他梦寐以求的大马士革,埃及虽然会站上风口,但是毫无疑问它也将成为下一个被端上餐桌的强国。一如法国、俄国和德国,不过是另一种循环方式,另一种诅咒应验的方式罢了。
阿图卡亚在纸上用铅笔写了一封书信,信的内容大抵有三点,首先告诉奥古斯都自己已经在昭国任职,其次利用奥古斯都一直宣扬的口号对他进行思想工作。最后才是真正的重点,阿图卡亚将一种暗号转告奥古斯都,这个举动十分冒险,因为这意味着奥古斯都可以通过这个暗号与一批西罗马的有识之士直接联络。
阿图卡亚展开了一场豪赌,他笃定东皇奥古斯都急需找到盟友。当然也是进一步验证奥古斯都是否可信,如果奥古斯都向那群对上暗号的有识之士刀兵相向,那么他口中“只反对伪帝”的宣言就是一张无比丑陋的遮羞布,食言的代价非常严重,东罗马引以为傲的正统性将在一夜之间被扫入垃圾桶。
“如果您想给您的妹妹写一封信,我也可以代为转交。”
阿杜打起了感情牌,熟料阿图卡亚并不买账,他将信封封好然后递向了阿杜说。
“这是一封急要紧的信件,我认为公事和私情必须分开。如果奥古斯都陛下真的做到了他口中所说的事,将来我未必不能抽出时间去伊斯坦丁亲自拜会。”
阿杜点头接下信件,然后迅速离开了。伯耶看着双方不欢而散,他也识趣的丢下一句“如果还有需求只管来找我”就退走了,整个大厅之中的火药味瞬间消失无踪,然而庞培似乎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
季昔眠继续在隔间内冷眼旁观,纵使她听不懂拉丁文,但也可以从两人的肢体语言上获取一些讯息。
“实在是太憋屈了!”
“你要学会接受现实庞培。”
“我不想接受现实,别惦记你们的留学计划了!只要那批丝绸运回罗马,我们就能组建起强大的军队,我们的士兵和战舰可以踏平伊斯坦丁!”
“嘭!”
阿图卡亚终于爆发了,他将背在背后的大书直接砸在桌上,然后走到庞培面前学着他一样扯起了嗓门。
“你当然可以选择像英雄一样战死,但是在你披上甲胄之前请你告诉我,你用什么保证这些财富会用在士兵身上?!用什么保证?!”
阿图卡亚一句话把庞培噎得喘不过气来,如果西罗马那群猪猡可以将这个庞大的战争机器良好的运行起来,何至于在奥尔良和高卢人打得五五开。
“那就给提图斯。”
庞培无力的回答被阿图卡亚的摇头驱散,他放缓声音说道。
“你要学会正视现实。”
“什么样的现实?”
“我们的军队根本找不到效忠的目标,这就是现实。”
庞培的瞳孔一阵收缩,他的心脏瞬间传来一阵绞痛,阿图卡亚看着老朋友步步后退最终颓丧的坐在椅子上,他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声。
“我们的皇帝是傀儡,元老院是一群沉迷权力游戏的败类,我们的士兵或可效忠元帅,但是元老院会派出财务官、监军、说客。你如果还不听话,等待你的就是一场毒杀或者刺杀。”
庞培十指抓住了头发,这些听起来令人头皮发麻的事真实发生过,那些被迫遗忘的记忆正在渐渐复苏。
阿图卡亚走到桌子前打开了他随身携带的那本大书,厚重的纸张刮擦声中,他用低沉的语气说道。
“承认自己很窝囊并不困难,我们要征召新兵都没有合适的理由。我们的士兵们会在前线到处搜刮战利品,并将获得的战利品偷偷藏起来,号角吹了三遍集合之人寥寥无几,连带着军官和军团长也渐渐的腐败堕落下去。我为了寻找救国之道来到这里,专程来找可以挽救危局的良药。”
“所以……”
庞培用右手压住额头,坐在椅子上仰天问道。
“所以你找到了吗?”
“是的,我找到了。”
一瞬间庞培的背部肌肉抽动了两下,他看向阿图卡亚,只见他手中拿着一页只有四个字的纸。
“尊王攘夷。”
阿图卡亚读出了纸页上的四个字,季昔眠立刻点着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了这四个字。
“尊……尊?汪!”
“大意就是,拥护帝皇,祛除垃圾。”
“拥护谁?拥护一个傀儡?”
“哪怕他是傀儡,他也是名义上的帝皇。或者你可曾问过他,是不是愿意一直当一个元老院手中的傀儡呢?或许将来他可以体面的退位,把皇位让给一位有雄才大略的英雄。罗马必须有一个皇帝,这就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庞培的胸口三四下起伏,他瞬间来了精神,对阿图卡亚比划道。
“这不是奴隶暴动,元老院掌握的禁卫军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我们需要很多很多人和很多很多武器。”
“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阿图卡亚费劲的将大书合上了,牛皮带子一扣,他将这本厚重的大书再次背到了背上。
“这不是一两年就能办成的事,元老院的势力根深蒂固,想要彻底拔除并非易事。信件来回需要半年时间,我们不能急于一时,如果东皇奥古斯都真的可信,或许我们就有望联络上提图斯。”
“你有把握吗?”
“不确定,我们做的只有等待。等金冕侯的婚礼结束之后,我带你去襄阳见见乡君。”
“响?”
“是襄阳的曹乡君。”
季昔眠手下的字又多了五个,这两人八成有南下襄阳的打算。
“可是,这批丝绸怎么办?”
“无需担忧老朋友,这不是限时合约。我们的提货单长久有效,今天没有在这里提现,明天我们可以去找曹乡君提现。”
“襄阳很大吗?那乡君难道就是你信中说的女王吗?
庞培的好奇心被钓了出来,他追着阿图卡亚的脚步冲入雪中。季昔眠看着手边记下的几行字,立刻吩咐小桃将笔墨取来。
襄阳城并不大,但是它的集市一定很热闹。樊城集市第一次实现分段式管理,而说到赶集就少不了走江湖的和小吃摊。
“我们三兄弟从关中来,从小跟着师傅学撂跤。诸位乡亲,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我们这就开练喽,你们上眼瞧好了。”
从樊城出来三里外就有一个十字路口,东边是小吃区,西边就是娱乐区,顺着路直走就是屠宰区和活畜区!这里还有些特别的配置,比如临时搭建起来的公共厕所和水塔。
这娱乐区可是热闹,耍猴的、转碗的、唱戏的、撂跤的、卖武的,那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为了赶集才草创的戏班子已经唱开了,他们干脆把戏台搭在了田地里,有钱的前排坐椅子喝茶水,没钱的就在后面听个热闹。
云伯才都已经看花了眼,街口方寸的小地方也摆开了一个摊子,此刻两个撂跤的人绞在一起分毫不让,四周观众呼声震天。捧着铜锣的小弟弟走了一圈,只听一枚枚铜钱砸在铜锣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喝!!!”
一人猛然发力,先扭左胯再动右腰,两下过后对手下盘松了劲头便是双手上力,生生靠着一把子力气把对手按在了地上。这一下地上浮土起了三层,被摔的人双肩直接砸在地上那摔的真叫一个用力,观众们看得尽兴齐齐爆发出叫好声。
“我们兄弟三人来南阳郡卖艺,多谢诸位赏脸。”
“多谢,多谢!”
胜负已分,随着一局结束,刚才的观众也散了七七八八。三兄弟掸去身上的浮土,然后将铜锣上的钱抖在一起细细分拣,云伯才见他们最先捡起那些亮闪闪的铜钱,尤其是那掌锣的小男孩还小心翼翼的把最亮的几枚铜钱擦了又擦。
“这南阳郡的女娃漂亮,这钱也是扎实。”
“那是,比我们从关中带来的铜钱壮了好多呢。”
如果何驰听到这句话,他会为关中综合症得到缓解而欣慰。但是云伯才一看到两种不一样的铜钱,他立刻生出了其他的想法。
“爹,你收的三百贯钱我没细看,是新钱还是旧钱?”
云爻在很多事情上都是见识短,但是唯独这“钱”字不可能短。
“那还用问!三百贯钱都新的发亮,这事还得你爹去办,否则你们被钱庄糊弄了都不知道。”
“爹,你说哪来的这么多新钱?”
“不清楚。”
云伯才眼睛转的飞快,只眼前一个集市上的信息就让他难以消化,曹纤和何驰这两个传说中的人物究竟以何种手段治理一方,襄阳和樊城又为什么能这般安宁、繁华。
“拿着钱去买二十个肉包子,要肥肥的。”
“大哥这二十个肉包子我们吃的完吗?”
“撑不死你,都给我放开了嘴巴,今天吃饱了睡觉!”
点完钱的三兄弟终于想到吃饭的事了,两个弟弟一人揣着钱、一人披着一张包袱皮走了,只留下一个哥哥守着摊位。
“怎么儿子,你也想吃肉包子?”
“我想去看看。”
云伯才挪动脚步跟着那两兄弟往小吃区走了,但是只过了不到一刻他就立刻后悔了起来。烤地瓜、白糖油炸糕、猪油饼、葱油饼、炸虾饼、包子、面条等等,甚至还有摊子现摆着炉子辣椒烤肉配小酒,进去走了一阵香的人鼻子都快飞了。幸亏云爻没把钱带在身上,否则父子两人一准吃撑了再出来。
“哎呦我的妈呀,香的我胃疼!长安的酒楼里都没有他们这种吃法吧,这是什么神仙地方!哎呦我的胃疼!”
云爻捂着打扭的肚子,而云伯才眼中似乎有了神采,他的一句“走了”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