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京城可是热闹,热闹的都快上天了。但是耐不住有人还嫌不够热闹,上赶着火上浇油。不过好在整体局势可控,主犯已经被缉拿归案。
“……郑国渠清淤……”
“……汾河重修堤坝……”
何驰真实的体验到了什么叫做如坐针毡,试问你面对堆成山的来催拨款的奏折,这手中的朱笔应该往何处点呢?
“陛下,这郑国渠清淤和汾河的河堤……”
“听不见!”
“敢问陛下,郑国渠清淤和汾河的河堤的修缮款,是否直接批示?还是转交工部和户部列一份更详尽的预算上来?”
从不远处的书案后面斜过来一道视线,坐在下席的何驰连忙把头压了下去,他已经准备聆听天子教诲。
“这该不该批你还用问朕?你的肚子里不是装着一整个荆州嘛,想来这次丝绸卖出去能得多少款项,你心里也该有个数目了。什么奏折能批,什么奏折不能批,你自己不会算吗?”
何驰真想给自己一个巴掌,眼前就是一个杠精,他会和你讲道理吗?
之前都已经在家里对着父母发过誓了,现在被逮到闻政殿还能怎么办,总不能直接在这皇宫大内和天子掀桌子吧。埋下高傲的脑袋,何驰用笔舔了舔红墨,然后在奏折上批下了“照准”两个字。如果有史官在将来的历史书上记上一笔,何驰说不定会被记为有史以来第一名内阁总理大臣。
横杆头和金哨子从琅琊医馆中走了出来,他们这次来洛阳一则为了买药,二则既然已经上岸了做正经生意总要了解一个行情。琅琊医馆里面其他的配药都不算贵,唯独作为药引的独参汤必须用上好的人参烹煮。若是正常的病痛吃上一两年就好了,奈何横杆头的孙儿吃了三年一点不见好,哪怕家资再厚也经不起这样的花销。
“快走!衙门打官司喽!”
本来两人还商量着如何买人参呢,突然就有三三两两的人从面前蹿了过去,而且都是往司隶衙门去的,似乎出了什么大事。
“这位兄弟且慢,衙门里打什么官司呢?”
金哨子拦下一人问了一句,那人呵呵笑着说。
“这可真是稀奇官司,不知哪里来的一个瓷盘子,竟然险些为它打出人命来。好多人都说那盘子邪乎的很,还有人说那是山精野怪化的妖物,男人看一眼就被吸住了,巴不得进盘子里和那女妖怪共赴巫山云雨呢。”
金哨子和横杆头立刻意识到这就是自己一个时辰前看到的东西,但是无论怎么看那玩意和普通盘子还是有些差距的。实则是当时何驰为了降低绘画难度,故意整了这样一个平面盘,却不曾想这样的笨拙器型反而造就了这唯一一件顺利出窑的青花瓷。
“走,去看看。”
金哨子没胆量接那盘子,但是去衙门看戏的胆量还是有的,况且里外里三四层人叠着,听到消息来的又都是好事之徒,他们混在里面一点都不惹眼。
司隶衙门大堂下跪着三个人分作两边,一个盖着抹布的东西放在公案上,司隶府尹从后面出来往椅子上一坐、惊堂木一响、大呼一声“肃静”。
“堂下三人是何纠纷!还不如实说来!”
酒店掌柜伤势较轻,他率先指着两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人说道。
“大人给我做主呀。他们两个吃饭不给钱,还抢我店里的盘子。”
两个偷盘子的怒了,立刻还了两口唾沫回去。
“你做的手抓饭难吃死了,那肉都有点臭!”
“就是!还你店里的盘子,要不要点脸面!你店里的盘子粗的都能当磨刀石用,这个精细的物件怎么可能是你店里的东西!”
司隶府尹拿起面前的东西,他刚刚拉开盖在上面的抹布脸上便立刻起了一阵红晕。
“咳咳咳!先不论这东西的事,你们两个去他店里吃饭没有给钱,是不是真的?
原是这两人吃手抓饭,看到盘子之后起了歹念,于是就想着一个人打掩护,一个抱着盘子直接开溜。但是奈何店家不傻,而且身形体魄明显比他们更加壮实,店里当时伙计和厨子都在,于是三人便把两人逼在墙角,不光夺回了盘子,还上手一顿好打。
“是……”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先给本官杖十以儆效尤,下去之后赔付店家一应损失!”
衙役们也是快利,十下利索的打完了,两个吃霸王餐的也被押了下去。快刀斩乱麻的收拾了吃白饭的,两阵“哎呦”更是直接给了酒店老板一个下马威,府尹指了指盘子,轻声问道。
“说实话,这东西是你的吗?”
“回大人的话,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店里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东西。”
“我没问你知不知道,我只问是不是你的?”
“这……”
酒店老板知道这东西是要不回来了,闹了半天只讨回了饭钱,生意还被耽误了。早知道干脆拿了盘子就放那两个吃霸王餐的离开,也就没后面这么多事情了。
“府尊且慢!”
金哨子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转头看时竟然是一位宫中内侍,只见他缓步穿过人群来到公堂之上,对着府尹礼道。
“府尊且慢判断,小人是教坊司内管教。此物乃是啄春园中藏宝,昨日不知何处来的匪盗寻得破绽入得库房盗走此物。”
“哦!”
府尹一愣神,这么说就说得通了,难怪如此风雅,原是出自啄春园的东西。
“匪盗入库之后不甚打碎了几样东西,这里有两块碎瓷片可作为证据供府尊比较。”
衙役从公公手中接过两块碎瓷片,其实就是从何驰留下的碎瓷堆里挑出的两块大点的残骸。府尹接在手中,眼睛一圆仔仔细细的打量了起来,虽然是碎了,但瓷片上人物的模样清晰可见,笔画粗细当真和桌上的盘子一模一样,而且画风开放一股子软玉温香之气扑面而来。府尹险些看入迷了,他猛的回过神来,并在心中暗暗赞着画匠的笔力不凡。
“原来如此,那么此物理当物归原主。不过还要问公公一件事,那匪盗是否擒获?”
“已经被拘押至天牢之中,劳府尊费心了。”
“如此甚好,这等十恶不赦之徒死有余辜!万幸他没有落在本府手中,否则本府定让他碎尸万段!”
府尹结结实实的松了一口气,要是天子震怒全城搜捕匪盗,那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京城又要闹腾起来了。这案子轻易便了结了,金哨子和横杆头并不怀疑,毕竟谁会放任这样的宝物外流呢?
“不知道楚貂有没有被连累。”
横杆头还要回去买人参,故而心中自然是不希望楚貂出事的。
金哨子摇头道。
“八成是找了个替死鬼,我看刚才那小子滑头的很,应该是他见东西不好出手就果断舍了。留给这样一群俗人去争抢,真是耍的好手段。”
那名公公走得甚是着急,且门外就有四名精兵随行护卫,众人的视线都被门外的五人带走了,谁也没有注意到府尹偷偷将两个绘有人像的瓷片收入袖中。惊堂木一落,衙役们便开始驱散观众。
两个瓷片都成了宝贝,前面一散场府尹就忍不住在后面与主簿等人摩挲起来。
“你看这东西,宝贝呀!”
“这天杀的贼匪怎么下得去手呀,随便给我一件都是传家宝。”
糠大站在后堂松了一口气,好歹东西是送回去了,就是不知道何驰现在有没有被天子责难。
不知道有多少人说自己的坏话,何驰只觉鼻子痒痒的,耐着性子批完了三十本请求拨款的奏折,何驰将这些奏折理好之后放在托盘里起身端到了天子面前。
“臣已经全部照准拨款。”
“一共批了多少钱?”
“大小工程总计八十万贯起算,开工之后还要视情况再行增减。”
“哼!原来这几本奏折只需八十万贯就能应付了,朕可是听说有人的儿子女儿满月,一个就有一万贯打底呢。”
这大黄皮子根本分不清基建和经济放水,基础建设是要人力去维护的,每年的维护费用和小修小补看起来不多,但是年年累积起来就很吓人了。
至于家里的小孩办满月酒,那是曹纤主导的一次经济放水行为,尽管可能有刷声望的嫌疑,但是向外放水总要找个借口吧。一个客人从进襄阳城起,他就等于在参加一场免食宿费的旅行。那么他会不会用剩下的钱买点日用品?他会不会去买一把新镰刀?会不会去买一些精盐?会不会去买一把辣椒?
“启禀万岁,东西取回来了。”
完蛋!这东西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回到天子手中,天子脚下治安好不好尚且成谜,但这控制力和行动力可不是闹着玩的。何驰站在原地等待发落,李福转手将已经洗干净的盘子呈到天子面前。
“何驰,朕发现你当真是个全才。从岭南回来的人都说你只画了一幅画就把李铮气得泼鸡血,朕一开始还不信呢。”
“你要杀要剐给个痛快吧。”
“放肆!”
大黄皮子嘴上喝着放肆,手上却是轻拿轻放,昭国第一件青花瓷就这样有惊无险的渡过了一劫。
“何驰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样的东西……”
“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不先给宫里使用对不对?那么微臣敢问陛下,一旦这东西成了贡品,它几时可以外售?恐怕要等到宫中人手一件的时候,才会往外卖吧。”
“也不一定非要人手一件,何驰你这是在强词夺理。”
“好!那微臣再问陛下,既然已经是贡品了,民间还能买卖吗?”
“朕可以专设特许。”
“好!就算陛下可以专设特许,您就没想过宫中会盗卖的事吗?皇后娘娘尚且不敢把丝绸入库内务府,您就能放心安置这样一桩产业?依微臣看这种东西首先要打出知名度,最后在民间挑几处地方开窑,官私分开,官专供贡品和赏赐,私可以自行私下买卖。”
“不可!如此一来,技艺不就外传了吗?”
何驰就是怕大黄皮子什么东西都要往身边揽,神机营不是杂技团,它归根到底还是一支军队。副业只能是副业,终究要回归到主业上来,一些与战争无关的技艺出现之后就要顺其自然向下流传至民用市场。
何驰要的是商品而不是无法入市的玩物,被天子拿捏等于彻底锁死了这门技术的下沉空间,如此一来它就会渐渐的失去商品属性,成为专供皇家享乐的玩物。这门技艺若还想流传到民间,那多半就要等皇朝末期,让一个能把京城掀翻的家伙来干这件事了。
“陛下可还记得微臣给您摆的阵法?”
“朕当然记得。”
“不是那一个,是另一个。微臣斗胆一问,陛下可还记得?”
天子不悦,用眼睛点了一下李福,李福立刻带着闲杂人等退了出去。
在距离衣食足不远处打上一排带尾钩的铁锥,然后用一条略微松散的绳子穿过铁锥的尾钩,最后固定绳子两头。这样一来一个全自动内卷机器就做好了,当一个百姓为了达到衣食足那条线,就会用钟摆去撞击松弛的绳子让它绷紧。只要能有钟摆让绳子绷得足够紧,它就会越来越接近目标。但是这个结果是相对的,其他人也会在不同的区域内反复的撞击、抽动同一根绳子,而这根约束绳的松紧并不在你掌握之中,衣食足看似就在眼前,却似乎永远无法到达。这就是“三十三两白银”陷阱,在生产力无法突破时垒起的终极斗兽场,让百姓们永远囚在土地上的终极内耗方案。
“朕,记得!”
何驰抬头看了一眼天子的脸色,他摇了摇头更进一步说道。
“不是陛下想的那一个,是微臣最后改的那一个。”
“何驰你!……太放肆了!”
何驰最后在这个内卷方案上进行了改进,松弛的绳子不需要绷到极致,衣食足就在眼前,但是在更远的地方还有一条线名为“成就”。
“乞衣食的那不是民,那是畜生。天子岂能以蓄畜之法养育黎庶,农民种五谷就必须食有粮、着有衣,求取‘成就’才应该是昭国男儿们的志向。只为一餐苟活,将来必是国不聚心,朝不聚才,兵不思战,将不思勇,强秦亦灭,何况今哉。”
“……”
“陛下千万不能什么都一把抓在手中,有些技艺该传出去的必须传出去。若什么都是天家垄断,民间的货币何以流通。若什么都是已经安排好的,寒窗苦读、先登斩将又有何意义。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如今微臣只是起个头罢了,民间自有好学钻营之人,他日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未可知也!”
天子突然暴跳起来,怒喝道。
“你有理!你浑身都是道理!既然有理就替朕把这些奏折都批了吧!”
奏折哗啦啦的滚了一地,天子摔门出了闻政殿,只留何驰一人面对着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