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和襄阳隔江相望,天气好的时候站在码头只一眼就能戳过江去。云爻看着对岸的襄阳城心中万般惆怅,今天中午也算吃了一饱,如今过江去要杀要剐只叫一个悉听尊便。
“爹,我和你一起过江去吧。”
云爻回头看了儿子和一众货栈里的伙计,大声道。
“傻儿子,别学着你娘一样和老子犟!我过去不为那酒后的事,我过去那是为东家的事!这货栈是东家的,货是对面曹家的,要是因为我耽误了大买卖,跟我出来的这些兄弟都要喝西北风去。哪个家里没老子婆媳,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让她打痛快了躺上半个月,也不耽误生意!”
说罢云爻紧了紧腰带,好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不远处的码头上传来一声“开船嘞”,他便头也不回的向着渡船走去。
风和日丽又是顺风,不到一刻时间渡船就到了襄阳码头。云爻只身过江来心里本就没底,这一上码头就慌了起来,他寻了个避风处拧开腰间的水囊,先闷了一口酒给自己壮壮胆子。
“周先生,您行行好,劳您一定再想想办法。”
突然一个妇人的哭腔传到了云爻耳中,他心中一惊连忙拧实了牛角塞,打散了嘴边的酒气。不远的棚屋外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兄弟追着一个先生,好像在求着什么事,云爻不忙动弹先看个明白。
“你可别朝我哭,他们早半天来都赶得上。况且约的是前天,你们今天才来的,我这里也是难办呀。眼下码头上一个萝卜一个坑,我也无权增减人头。”
“周先生你不知道,这三个混小子在对面集市上尝到了甜头,就天天去撂跤耍把戏。你看这两个大身板,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拉得动啊。都是我们爽了约,都是我们的不是,求您给一个位置,只给一个就成!他们兄弟三个人,只挣一份钱就行了。”
那妇人好一顿死缠烂打,周单被缠的眉头高起,一边船工还在催他盘账。实在是分身乏术,周单只能把算盘和账本一抱,说道。
“我这里忙得脱不开身,你们先坐着吧,稍后再说。”
周单快步往货船码头去了,那妇人长叹一声卸了半身的力气往棚屋外的长椅上一坐,眼睛里满是疲惫。三个兄弟想要坐下,却被那妇人一声“站着”给喝住了。
三兄弟盯着眼前生闷气的姑姑也不知该说什么,一个个抓耳挠腮起来。几息之后那体格最壮的大哥起了不服,大声说道。
“大姑,你何必这样求人,我们三个人挣一份钱怎么用啊。”
“大哥说得对,我们回去撂跤一天就能挣百十文,每天都吃得饱饱的。”
“我跟大哥和二哥走,他们去哪,我就去哪。”
那妇人冷笑一声,伸出手去一把揪住了老大的手背肉,那么大一个小伙子就被她揪的“哇哇”叫,活生生拽到了自己面前。只听一声“跪下”,那大哥径直朝着地上噗通一跪。云爻只觉手臂上起了一阵幻痛,心说着这女人怎么比自己媳妇还厉害!
“大姐,家丑不外扬啊。。”
云爻劝了一句,却见那妇人冷眼一横,盯在了他身上。
“看这大兄弟老大不小了,这人高马大的跪在地上扎眼啊。”
“人高马大怎么,这是有吃的光景才人高马大呢!要是没吃的光景,就他这样活活瘦成人干,第一个饿死的就是这种货色!”
妇人的嘴巴好生快利,她牙齿一咬冲那两个还站着的弟弟瞪了一眼,兄弟三人立刻排队跪好了。
“我托人捎钱回去,让你们买了保人写了路引,不是让你们来练膀子打架耍把戏的。撂跤挣钱怎么了,那是一时的生意。你们还要在这里过日子呢,接下来半年你们靠什么过活!你们都给我跪好了,周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你们就跪到什么时候!”
“……”
云爻根本插不上嘴,那妇人看了云爻一眼,那跪在地上的三个兄弟也朝着云爻看来。这一时间都尴尬住了,谁也不知道如何起头。
“大姐你别看我啊,我也是来讨生活的。”
妇人长出一口气,叹道。
“谁不是为讨生活。”
“我看大姐你挺厉害的,还认识码头上的先生。饶我嘴笨问一句,你到底给他们三人找了个什么活计?”
“码头上无非就是出力气,哪有什么好活。”
“原来是力气活,这到哪干不是干。”
妇人挺胸尖声道。
“是干力气活!但城里上着秀才的课,半年时间足够他们识字了,秋叶一黄带着赚到的钱回去正好帮秋收。从此以后干些认字的活计也好,就算换不了活计,一家人至少不再当睁眼瞎!本来是多好的安排,你们非要去撂跤、撂跤!我让你们撂!”
三个兄弟被妇人掐的哇哇叫唤,云爻实在看不过去了抬起双手遮住了眼睛。那小的哭得最惨,云爻听得心惊肉跳只能从码头上逃开。
“住手!不准打人!”
妇人的“暴行”将码头上的兵卒引来了,一声断喝落下她才停了手。
“兵爷,这是我老家来的三个兄弟,我正教训他们呢。”
“那你下手也轻点,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哎呦!我真糊涂了,我真是被气糊涂了。”
云爻掩面逃出二十步远,再回头去看时,官兵已经管开了。直到现在他还心惊肉跳的,说这女人下手真狠,自家媳妇和她一比简直温顺的像只小猫。
进了襄阳城没走几步远,云爻就又听到了哭腔,他诧异的左右张望。
“哎呦!我不活了!”
不是说襄樊之地人人安乐,怎么码头上遇到一个无比泼辣的妇人,进了城还有老妪在哭!不是说何荆州的孩儿们过满月,人人都吃流水席吗?
“你要不让我赎身,我就去县衙打官司!”
“我可真是没用,一个人都留不住啊!你们撒手吧,让我跳下去一头摔死了!”
云爻左右找了一圈没找到哭声的源头,一抬头就看到原来声音在头顶上,只见二楼上一个花脸的老妇扶着栏杆作势欲跳,身边好多“女儿”拦着。
“大个子,快把路让让。”
“不是兄弟,这里有人跳楼啊。”
身后的行人抬头一看,呵呵一笑对云爻说。
“一看就是外地人对吧!你不必理会这婆子,她要跳早跳了。”
“这事怎么说?”
“你看楼上的招牌。”
云爻看着那招牌,使劲摇了摇头只说“看不懂”,身后行人也不恼一边走着一边说。
“这是沁芳楼,楼上要跳楼的就是楼里的老鸨,身边的都是她的‘闺女’。”
“那为什么要跳楼?”
“开不下去了呗!这楼里长久没有新女儿进来,老的又要赎身出去,没把她急的蹬腿都算好的。”
云爻的脑子一时转不过来,这襄阳城里唱的哪出戏!他可是真的头一回听说在这种热闹地方,妓院会办不下去的!
“这倒是奇闻。”
“别人卖进府里当丫鬟都要挑个人家,况现在又不是打饥荒的年月,谁愿意把女儿卖进去让人糟蹋。现在她哭我们看笑话,若是哪天再见她笑了,一准就有女孩家要哭呢!”
路人说过就走,独留云爻呆在路边,不过几息之后那老鸨的声音又冲了出来。只见一个面容俏丽的女子抱着包袱一路小跑遁入人流,那老鸨扶着门框哇哇的哭喊已是追不回了。
“怪事!这襄阳城里太邪乎了!”
云爻脚步不稳,眼睛又朝后看着,一个不觉就踢了茶摊支篷布的架子。蜡色的篷布一阵抖动发出呼啦一声,吓得正在茶摊上的人齐齐一矮头。
“这位,你走路可小心些!若是踢到了我的炉子,脚可就要烫掉了!”
摆茶摊的老伯伸手扶正了被踢斜的架子一角,云爻正想说“对不住”,却突然反了一个酒嗝出来,一股子酒气喷在老伯脸上。
“难怪会东倒西歪,中午喝了不少吧,坐下喝杯茶醒醒酒再走。”
“老伯你休要赚我茶钱,我酒量可是高高的。只不过闷了一两口,还醉不倒我呢。”
“不赚你的茶钱,我这是在沾三个孩子的喜气呢。”
老伯指了指茶摊前挂的牌子,云爻又当了一次睁眼瞎,老伯见他不认得,指着字说。
“今日畅饮,不取分文。”
“难怪你这生意这么好,原来不要钱啊!那正好,给我来上一碗醒醒酒。”
免费的吃食还是香啊,经摆茶摊的老伯一提醒,云爻这才想起来襄阳城不是有流水席吃嘛!思路一打开整个人顿觉神清气爽,肚子似乎也已经空出来了大半,灌在水囊里的酒也不剩多少了,等等一定要寻个酒店打满了再走。
“站住!”
一个女子的声音杀到茶摊前,云爻浑身一缩立刻看向不远处。就在茶摊不远处站着几个人物,那女子好生漂亮,声音也极是清脆。
穿着普通的中年人带着两名青年,他反身回去伸手一指那女儿,说。
“了了,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我可是你爹。”
女儿被老爹一训,虽然脸上气势收了三分,但骨头还硬着。
“可是你先把住了铜饼,再趁机坐地起价?”
“我在信上说的很清楚,水卜上报矿中涌水不宜继续深挖。至于有人私贩铜饼,我已经派人去查了。我看你倒不如盯着眼下,究竟是不是有人玩灯下黑,在见不得光的地方穿针引线。”
这对父女剑拔弩张,散出来的火药味极为浓重。正当两人杵在那里寸步不让的时候,那摆茶摊的老伯拱手上前,左边一笑、右边一请,就成功将人“劝”走了。
“老伯,真看不出来,你面子好大啊。就这样和这样,一句话都不用说就劝开了?”
季伯呵呵笑着将一碗茶端到了云爻面前,说道。
“终究是别人的家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请用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