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爻认识的字一双手就能数的过来,好在他的名字足够简单,一个云字是简单的姓,一个爻字又是叠在一起的两个叉。这么多年走在身毒茶马道上,他也感觉不到读书识字是多么重要的技能,负责交易任务的是跟着商队走的先生,他们要做的就是不停的赶路。
可是自从他们一伙人到了南阳郡,发现这里人人都认得百十个字。云爻越来越觉得多认几个字是好事,当睁眼瞎的日子着实有些难受。
“难怪小子要去学堂认字呢,回头我也去学堂里把字认全了。”
云爻站在曹家布庄的匾额下抓耳挠腮,茶摊上老伯指的门道好邪乎,不像官家也不像人家。况这种门庭多半应该是商户,莫非这里也搞官商勾结的那一套?
“这里怎么也没小厮站岗?莫非那老伯骗我?”
“大个子你找谁?”
正在云爻踌躇的时候,身后突然来了一个少女。一直跟着何劳禄和少容的知乐被留在了襄阳,现在她负责在襄阳城里跑外勤,手下的工作也不繁琐,就是每天把酒店里开流水席的单子收回账房腾账。这不午时已过,正是往回报账的时候,两人就恰巧在门口撞上了。
“这位小姑娘,我听说这里面有门路。”
“门路?”
“那边茶摊上的老伯对我说,这里能找到在曹乡君面前说得上话的人物。”
知乐不知道季伯的身份,但她知道这茶摊已经开了很久。况这里是曹家布庄,方圆百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
“那我且问你,你是来寻乡君的,还是来寻何荆州的?”
云爻一愣,想了几息回道。
“谁管着乌林的商货,我就找谁。”
“哦!原来你就是那樊城外货栈里的云把头。”
云爻脸上一红,急忙掩饰道。
“小姑娘家家的别乱说,你怎么就知道我是从樊城来的?”
“这么说你不是喽?”
“当然不是,我是从汉中来的。”
知乐脸上绷着笑,她看破不说破,只拿面前的云爻打趣道。
“好可疑的家伙,怎么看起来像极了江洋大盗!你可把照身带在身上了?”
出门在外照身就是唯一的身份证明,有好多远行的人都专门把照身缝在衣服里,关键时刻挑出来证明身份。如果没有这层证明,很可能就被指为流寇,抓去坐牢还是轻的,就怕有兵丁急着立功借你的脑袋去领赏。
云爻虽然不认字的,但出门在外照身可不能丢,他正要去翻衣服夹层的时候,突然一个激灵转了回来。眼前这小妮子手中一叠纸,看来她一定认得字,如果看到照身上的名字还不直接揭了自己的老底!
“照身呢?”
“呵呵呵……”
云爻露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搪塞道。
“小姑娘,我们走南闯北的,照身都缝在衣服里。我指头太粗不会使针线,这拿出来了可安不回去。”
“那从汉中来,过关的路引总有吧。”
“路……引……”
商队过关的路引自然是在货栈里,通常情况下都是全部锁在一处,这种管理手法就是防着商队之中有人单飞。
“没有路引,又不见照身。你莫非是那江洋大盗?!潘管事快来呀,这里有个江洋大盗!”
知乐喊了一声,突然门里就有了动静,两个壮实的青年比潘安还快了两步,三人奔出门来一眼就锁定了手足无措的云爻。
汉水能有多宽,襄阳又能有多大,而从曹家布庄前门到客厅又要走几步?
哪个官府不是大门过了见二门,一步步的往里面进,云爻倒是有些迷糊了,一个恍惚间就从大门口直接穿到了客厅里,而往来的人似乎都像看珍兽一般看着他,有些人还忍不住发笑。
“乡君,那云把头来了。他和钟先生说的一点不差,是个憨实的人。”
潘安往账房里报信,曹纤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理了理衣服就往外走。唐莹、桑绮和桑丹三人立刻跟上,一个女使府的大体框架在这些日子里已经有了眉目,只等这阵热闹过去,就真的要去寻一个大点的门庭了。
“您就是曹乡君?”
“呵呵呵……”
端茶过去的丫头笑着走了回来,云爻急的似热锅上的蚂蚁,看这里进出的丫头各个都似有学问的样子,他也不知道究竟哪位是正主。不等他解开疑惑就听后面有脚步声,唐莹走在前面她刚一露面,那云爻就朝着唐莹噗通一跪。
“跪错了,快起来。”
唐莹也不占云爻便宜,她快步走开,后面桑家姐妹一前一后跟了进来,云爻眼睛忽左忽右也不知道该拜谁。
“这位才是曹乡君。”
桑绮让开指着最后露面的那一位,云爻膝盖一挪跟着曹纤的脚步拜了又拜。
“乡君您大人大量,您千万别和我们山里人一般计较。前几天我在江那边胡咧咧纯属发酒疯,您可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
“我不计较,云把头先起来吧。”
云爻不敢起身,笑着说。
“我还是跪着吧,乡君您大人大量!我和您说呀,那张熊皮我也是真的没有卖贵,去年这头畜生下山闯村子,伤了三个人,咬死一头驴。我们三个村子一共出了五十个青壮进山围它,就这样围了足足一个月才把那畜生逼到山坳里,最后杀它的时候还折了一个人。这三百贯要拿回去分,三个村子出过力的都有抽头,死了的兄弟还有两个儿子,他们一家的安家费也在里面呢。”
曹纤耐心听着,只等云爻把话吐完才说道。
“云把头还是速速起来吧,想必在樊城外钟先生已经说过了,我们这里没那么多计较的事。如果你们真的胡乱要价,管市场的主簿们也会出手管的。”
“可终究……”
看着云爻卡在那一页揭不过去,曹纤便说道。
“不如这样吧,既然云把头觉得过意不去,那就从我这里领个差事去做。正好樊城外要修一段路,集市一散,修路的人就该到了。我想多个人就多双手,那条路也可以早一点修通。到时候自会有人去通知你,你就准时准点领着人去帮工,等路修完这桩事咱们就算了结了。可好?”
“好!乡君果然是……是个女英雄!咱们就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曹纤说罢看着还跪在地上的云爻,紧了紧眉头问道。
“云把头还跪着干什么?”
“不瞒曹乡君,我还有一件事相求。”
“你先说事吧,我这里也不能有求必应。万一我做不了主,如何能答应你。”
云爻撑实了脸皮,将已经酝酿好的话说了出来。
“其实吧这件事都怪我,修路出力气算是我们赔礼了,但是我知道乡君心里一定不舒坦。要不这样,我们不光修路,还再赔个人过来供乡君使唤。无论乡君是拿他去修路还是当杂役,只管一口饭就成了。”
曹纤心中一叹,脸上也是笑不动了,这心思谁人不明白!
云爻说赔过来的人多半是他儿子,哪怕曹纤知道云爻是为了能把自己儿子留在襄阳。可眼前是刚刚诞下女儿的曹纤,面对这种事她是断然不可能有好脸色出去的。
“这件事还是问过孩子他娘再说吧。”
曹纤的话已经冷了下去,唐莹知道曹纤压着怒气,于是上步来搀云爻,想要让他赶紧闭嘴别再火上浇油了。
“不用!我自己的儿子生死我能做主,把他留在这里给乡君使唤,他娘也不敢说什么。”
云爻这个憨人最是不会察言观色的,他哪里知道自己的话比刀还快。本是一件极小的事,他却偏用了两句激人心火的话把曹纤惹怒了。
“你凭什么做主!?”
曹纤一声怒喝,整个曹家布庄里外都震了三遍,桑绮和桑丹也不敢怠慢,连同唐莹三人一起将云爻半推半拖的拽出了客厅。一到客厅外,潘安就等着接手了,他立刻带着两个人把云爻架到了门口。
“我说你真是没眼力见啊!存心来找不痛快的吧!”
“可是我也没说什么呀,刚才还好好的。”
潘安摇头叹气,指了指云爻的肚子说。
“你儿子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你说这话是不心疼。可乡君生的女儿才满月,你却在这个时候当着她的面说什么赔儿子过来,还生死你能做主,她能听得下去吗?”
“潘管事,我也没旁的心思呀,要不我再进去赔个不是。”
“你……我……”
潘安是官场老手了,这里迎来送往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眼力见。但是眼前这憨人是真的天克老油条,潘安想说句重话又怕把他激得怒起来把事情闹大。
“潘安,麻利的滚开!”
潘安只觉脖子后面突然一凉,原是鲁青儿把他的后衣领提住了。女土匪的做派还是干脆,只见她往云爻面前一站,立刻就有了气场压制。
“要不是知道你憨,我就把你踩进粪坑里当肥料埋起来了。烂赌鬼才赔儿赔女呢!好的不学偏挑坏的学,有你这样当爹的吗?”
“我……”
“再多说一句,一两货都没得卖!过年回去先领你婆娘的打,打过了再来道歉!”
“是!我一定回来道歉!一定!”
“滚!”
鲁青儿干脆利落的把云爻轰走了,云爻前脚刚出的门,后脚曹家布庄里就传来了一个婴儿洪亮的啼哭声。听着那一阵阵哭声,云爻只觉一阵心颤,全然没了留下来喝酒的心思,只埋着头快步往城外走去。
“姐姐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赵蓝若将哭闹的小九抱到曹纤怀中,在曹纤的轻声安抚之下女儿很快安静了下来。
“我不过是有那一口气,到了嘴边不吐不快,也没想过那人能憨成这样。”
“这倒不是憨。”
“不是憨?那是蠢?”
“不过是直肠子罢了,军伍之中好多这样的人,错役到荆州的兵丁好多年限到了都不寻思回原籍的。都变着法想要留下,我在江夏统兵的时候最是常见。”
赵蓝若摇了摇头,她转过身去看着另两个安静的小婴儿说。
“我是走过岭南的,那种地方人命本就不值钱。他们从巴蜀来,到了襄阳看到这里的好,自然都要想办法留下来。他们只是照着活在山里的时候说话,想必家里孩子也不差这一个,要是人品差点的豪门贵胄八成会顺势收了当仆几使唤。这样的日子在他看来已是好的不能再好的结果,他许还想着终于给自己的儿子谋了一个好出路。毕竟自己已经穷了一辈子,只剩这点攀登上进的心思了。”
曹纤也是释怀了,看着自己怀中的九儿,轻叹道。
“可是襄阳就这么大,哪怕算上荆州也不可能把天下所有人都罩起来。”
神机营中已经万事俱备,何驰正站在炉口监督着炉工将配比好的添加剂加入料斗,不知怎的他的鼻子突然瘙痒难耐,一个喷嚏毫无征兆的就打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