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一，洛阳，晴。
昨天晚上神机营里八座高炉烧了一整夜，何驰更是直接睡在现场，等到太阳露头时所有工匠身上都扑了一层煤灰。冶金自古都是高污染、高噪音、高人力投入的三高产业，等将来电力设备投入还要加上一条高耗能，炉火一起、北风一吹工人们灰头土脸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何驰的头脸上也和工人们一样盖上了一层黑污，它被热风吹干之后就直接结成了硬块。
“把何驰给朕叫过来！”
何驰下达的封营令能挡得住闲杂人等，却挡不住天子的脚步。昨天晚上冲天的火光烧了一夜，以至于好多人以为此处起了山火。
被天子喊上城墙的何驰心中愤愤不平，眼看着第二套水力叶轮即将开始浇筑，这大黄皮子不在宫中安心上朝，偏在关键时刻来这里添什么乱。
“不知陛下寻我何事？”
“咳咳！你可知道，十二月十三就是大婚，迟些再弄这事不行吗？”
天子被烟火撩得咳嗽连连，他本想换个避风的地方，但是那避风的地方正在进行打磨作业，打磨工件发出的巨大噪音让人浑身不适。
“若这些东西无法顺利组装起来，微臣哪还有心思娶新娘子？”
甲方又当又立，你还挑不出刺来。何驰都要当驸马爷，不说他能不能睡得着觉，但他知道如果不提前做出些成绩来，大黄皮子铁定睡不好！又是平地惊雷又是封营赶工，还不是为了安抚天子的自尊心，别让他以为是白送了一个妹妹过来。
天子对何驰的回答有六分满意，于是追问道。
“你有多少把握？一味的赶工，质量能保证吗？”
“微臣不敢夸大，现在保一追二，如果三台全部落地就是天佑我朝了。”
良品率始终是个问题，别看预计落地三套发电机组，其实你完全可以把多出来的另两套看做第一套机组的替换件。保障至少落地一台水力发电机，如果良品率达标两台也是有希望的。
至于说三台都严丝合缝那真就撞了大运！到时候吹捧一下天子仁德，拍点响亮的彩虹屁，准保过一个安乐年！
“不过陛下不要高兴的太早，就算三台机器全都严丝合缝了，还有试运行那一道关要过呢。”
三台发电机组装完毕，这还只是过了第一关，后续还有试运行。如果真的三台发电机全部运转良好，那就是一张试卷得了满分！八成靠实力，两成靠运气，何驰不能把希望全部投入在运气上，只把眼前的八成胜算全部拿住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
“先把你的脸洗了，朕和你有话说。”
李福迎着天子的话递上手帕，何驰却用手肘将干净的手帕推开。
“您有事就说吧！这些都是黑煤油，在下面混黏土砂的时候沾上的，擦干净了一伙儿下去又要沾上。”
这烟火气实在让人窒息，天子不得不去寻一个能够开口说话的地方，何驰紧跟着他的脚步，两人走过五十步远这才寻到一个噪声略小的地方。
“朕想着，既然你能把声音传到三十步开外，那么是不是可以用铜线把声音传到十里之外？”
这电报局还没正式成立，大黄皮子就急不可耐了。且不说现在的铜线里面可是正儿八经的黄铜，铺设下去之后会不会引来偷线贼等人祸问题。单说这电报线如何架设就是一个令人头大的规划问题，现有的官道都十分有个性。整个昭国就没有一个整体性的道路规划，基本处于有需求就修路，大路旁边生小路的随性生长阶段。
近现代的电报线都跟着铁轨铺设，昭国的确可以跨时代启动电信业务，但是再不济也要先规划出几条纵横南北的战略级国道，然后再考虑沿着道路铺设电报线的问题吧。
“陛下等不及了？”
“你自己看吧！”
天子将一封奏折从衣袖中取出，何驰先将双手在衣服上擦了两遍，然后才接过奏折看过。
奏折上是关于晋阳雪灾的奏报，夏侯珏如今在晋阳支撑大局，一边是赈灾物资运输不畅，一边是灾民冻饿交加进而引发的小规模暴动。这封奏折反方向印证了何驰的观点，战略级道路的建设必须提上议程了，无论是为了今后的发展还是战略物资的调动，这种级别的道路建设单靠地方财政是无法做到自力更生的。
“浮舟运输可行吗？”
何驰试探着询问，天子叹气摇头道。
“杯水车薪。”
“算上龙舟呢？多少也能解一解燃眉之急。”
“那该死的黑山贼已经拆了朕的两艘浮舟，现在朕的手中算上龙舟也只有一共三艘，就算全部调去晋阳又能运多少粮食？”
天子转身看着何驰说道。
“这已是十天之前的奏折了，若朕能早点得知灾区情况就能早些做出安排。所以朕才来找你，你若有办法不需要藏着掖着。”
这难道是大黄皮子开窍了？他终于意识到提升行政效率的必要性了？亦或者是单纯的用这封折子来催一催自己，看看能不能压缩一下电报机的研发时间？
何驰合上奏折，无论怎么说天子的初衷总是好的。
“微臣尽力而为。”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只能尽力而为，望陛下见谅。”
何驰难得服一次软，想来这电波传音的难度定然不低，天子也是揣着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的念头来的，所以也就谈不上期望和失望。
况夏侯珏是能统领西域联军作战的大将之才，敖仓的货运受阻只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问题。河北有乌罗、张云、陈术和一众太子留下的人马压阵，加上陆记这个中山王已经返回了虎穴，晋阳就算有乱子充其量也只是小乱罢了。灾民饥寒只求温饱，只等救灾物资顺利运抵灾区，小规模的骚乱就会迅速平息。
何驰见天子一动不动，于是干脆跪下请求道。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千里传音之事急迫不得，请陛下见谅。”
“朕知道你的不容易，起来吧。”
“谢陛下。”
何驰将奏折递回，天子接住之后有意无意的往煤球厂的方向瞟了一眼，说。
“听说你封了煤球厂，有必要吗？”
何驰刚才还疑惑天子手中的“打枣棒”在何处，总不至于真的忧国忧民为催电报站来的吧！结果还真不出人意料，这根“打枣棒”一下就露出了端倪。
“户部管理的煤球站中已经屯足了五天的用量，京城里但凡有多余的用度，都可以从煤球站支取。”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有些人既没有官身，也没有朕许下的赏赐。”
一众阶下囚能捞到赏赐才怪了！
而说这没有官身的事，是河北房氏自己要走贵族体制，他们拒绝中央管理不服王化，家里一众子弟没一个走仕途的又能怪谁。河北这种地方豪族谁都渴望回到春秋战国时那种单独成一国的体制，最好是自己的肉都烂在自己的锅里，他们对中央的授爵授勋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如果放任他们野蛮生长，将来很可能形成门阀，别人关起门来就是一方小朝廷，这种玩意儿某种程度上比握有兵权的王爷还可怕。
房氏是即将成为门阀的大族，也是复周派中领头羊级别的存在。你敢想象一个家族直系男丁数量超过三百，却无一人在朝为官是什么样子吗？这种豪族能掌握一地权柄，并且持续发展做大做强，它本身就不正常！
“陛下可以让户部发文，从煤球站调一部分煤球出去……”
“他们的煤球炉又不是朕发过去的，凭什么要走户部的账？”
“那就让他们多忍耐一晚。”
“都已经七老八十的人了，万一冻出个好歹来，你让朕怎么办？”
何驰苦笑两声，摇头道。
“陛下，您不能既要当大恶人，又要当大善人。”
“朕什么都不想当，朕只想问问你的意见。”
果然甲方从古至今都是最难伺候的，反正最后都是何驰“自己”做出的决策，天子从始至终都是片叶不沾身。
“微臣这就让下面点满一车煤球给他们送去。”
天子的嘴角微微翘起，一笔喜悦都写在脸上。若不是何驰杵在他面前，他一准能高兴地跳脚。
“这就对了！朕知道你有气，但有气也不能公报私仇。就是知道神机营封营，朕才特地来走的这一趟。万幸人还没冻着，要是冻坏了那才是真的要出大事。”
红脸和白脸都让大黄皮子一个人唱了，何驰一下背了两口黑锅，还落不到半个好字。
“听陛下这么说，您还不是专程来的。”
“是啊，朕听说你昨天可威风了。那绸子都被你玩出了花，还有什么春夏秋冬、昙花一现。”
“那是微臣替自己的嫡女嫡子准备的衣裳。”
“你说什么，朕没听见。”
“……”
何驰把头高高昂起，大黄皮子特定选了一个噪音较小的地方说事，这能听不见才是真有鬼了。停了几息何驰铆足了力气，他瞪着双眼像似要动手一般，最后将嗓门开到最大，一口将怨气全部吐了出来。
“微臣是说！！！微臣本是想为皇子、公主准备衣裳的！但是奈何雇佣的绣娘手脚粗笨，所绣之物实在是拿不出手，故而不敢献于陛下！若陛下入眼可自取之，若陛下实在看不上眼，就请恩赐给微臣的嫡子、嫡女使用吧！”
“何卿辛苦了，早些休息注意身体，切勿过度操劳。”
“谢陛下！”
那些衣服和丝绸全部献出去也没什么好可惜的，终究是人力可为的东西，只要保证熟练工人不跳槽，以后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哪有代工厂会被订单压死的道理，化肥和水电搞定之后，就该轮到纺纱机和纺织机了。农耕是管着肚子的，棉纺织业是管着穿衣的，先吃饱后穿暖，地基都已经铺平了，只等科技大回头的时候一项一项的夯实加固。
话是这么说！但这剧本不对啊！
“哪道环节出了错！究竟是哪道环节出了错？可是，就算有环节出错了，怎么能惊动大黄皮子？居然还让他找到机会出宫来打秋风！？”
何驰真是百思不得其解！神机营封营之后京城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数？不应该是陆欢得到了消息，然后迅速集结财力来一波大扫货，最后导致库存告急的剧本吗？！莫非是王爷们下手太重，直接把展销会的展馆拆了？可是大黄皮子如此气定神闲，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被人拆了场子呀！
“美人蚕是个什么东西？”
“你还不知道吧，我告诉你说……”
今天街头巷尾多了好多流言蜚语，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昨天陆罡一时兴起胡闹弄出来的事由，今天才不到半日就已经传的满城风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