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时光也不过是青黄轮替了千次,青苗可不会等你酝酿好一切才从地里长出来。
人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下会感觉时间过得极快,四十小时不过一瞬而已,几下眨眼之后封营令就解除了。神机营的四门提前打开,营中的高炉也随之一一熄灭。
刘国勋得知了封营解除的消息后,连夜从瀍河工地赶了回来,他下马踏入了余温尚存的冶炼广场,却被一阵刺鼻的异味呛得喷嚏连连。经过一天两夜的奋战,浇筑场的地面上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黑色黏土砂,一脚踩下去还能带出焦黑色的煤油块。
不远处戴着口罩的清理工们正在清理炉口堆积起来的铁渣废料,清理组将负责把这些废料和散落的黏土砂一起铲上板车送出营外掩埋。高炉熄火只代表着第一阶段顺利结束,打磨组还在帆布围成的“车间”里修磨毛刺。刘国勋听着那“淅沥淅沥”的打磨声,只觉耳根生疼。
“何工在哪里?”
刘国勋焦急的询问着一个打磨工,打磨工摘下防毒面具回答道。
“何工在瓷窑那边。”
刘国勋焦急万分的离开了组装“车间”,他一路奔着瓷窑去了。
“距离婚礼不到十二个时辰了!误了吉日如何是好!”
今天已是十二月十二,眼下夜已四更,十二月十三琴扬公主大婚,可是那驸马爷还野在外面。
京城之中一应迎亲工作已经准备完毕,不仅琴扬宫中变了一番模样,京城的几条主干道上也是张灯结彩。
昨天天子出来打秋风,就是顺便提醒一下关中那几个不安分的家伙不要趁机搞事,扶风王妃进宫诉苦,正好给太后抓了一个口实。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到了关键时刻陆欢也只能收敛住搞钱的念头,先把这桩婚礼对付过去才是要紧。
“何工!何工!你怎么还在这里磨蹭,都已经四更天了。”
何驰不紧不慢的调着颜料,完全没有把刘国勋的催促当一回事。最复古的原料无非是拿来就用的矿石类,青金石、赭石和孔雀石形成古典色彩的三原色,青金石的蓝、赭石的红、孔雀石的绿,三者的共同点是捣碎就能直接获取,其过程不需要夹杂任何化学反应,只需要通过不停的沉淀、过滤、提纯。
但缺点也很明显,首先是贵,再次就是矿物的纯度会影响颜料的色泽,而且一旦用于瓷器彩绘,它还要与瓷器一起送入瓷窑接受高温炙烤。究竟能不能绘出三种颜色以上的斗彩瓷器,何驰还要反反复复的试验。
单色青花瓷的颜料相对容易获取,它其实就是含钴的矿石,在何驰职权范围内可以顺手捞到的就是江西产出的石子青。这种青色曾经大规模的运用在民窑产出的青花瓷器上,其内的氧化钴含量尚不足百分之五。要让景德镇的瓷器产业顺利落地,稳定的青料来源是重中之重,奈何何驰只记得一个江西的石子青,具体出产地在何处还要去实地考察之后才能敲定。
“好像云南也是钴矿产地,但是受限于开发程度和难度,咱们就暂不予考虑了。”
“何工!”
“老刘你好吵啊!”
“何工你快回府吧,若是误了吉时……”
何驰只觉刘国勋聒噪,于是摇着头把视线撇开。这吉时能误的了吗?只要时间一到不用任何人提醒,天子的亲兵就是绑也把何驰绑到现场去。
自己躲在神机营里还不是为了避些散碎事由,磨盘一旦转起来别人就不敢靠近。这个驸马不好当啊,朝中还有一堆破事等着,姜氏和房氏的僵局还没有彻底解开,何驰可不想前脚刚停下,后脚就被天子拉去当耐火材料使唤。
“我听说有个王爷玩大了,王妃都闹到宫里去了,结果京城里反倒在传我的坏话。我若不加班加点做出点成绩来,别人还真以为我天天沉迷美色呢!”
“您怎么知道的?”
“你就说是不是吧!”
刘国勋一脸的难色,这件事他也是难以启齿,可纵使所有人知道何驰是代人背锅又有什么办法呢。说何驰如何如何,那何驰也不会一刀劈了那些传播闲言碎语的家伙,但是你要传王爷如何如何,说不定下一秒王爷的马蹄就落在你的头顶了。
“坊间那些碎嘴瞎传的,无论你听到了什么,都别往心里去。”
“我不往心里去!现在三台发电机落地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给你个任务去宫中报喜,稍后如果三台试运行成功,那就是天佑我朝!大大滴祥瑞哦!”
何驰带着满腔的怒意,什么姜氏、房氏、王爷、天子,统统都是一群小利货色!如果他们有意出手,那谣言绝对传不了半天就戛然而止了,现在明显是谁都懒得管,只任凭谣言肆意发酵。
“谣言止于智者。”
“对对对!我在这里累死算了,还结什么婚啊。”
何驰故意闹着情绪,自己大婚之前谣言满天飞,这不是明摆着有人等着看何驰的笑话,如果他不借机发挥如何能在事后去讨要精神损失费。
这波舆论起的非常蹊跷,恐怕国子监那帮人没少在背后推波助澜。直接将王爷们干的破事转嫁道何驰身上,这是故意在帮着王爷们洗白,果然万变不离其宗,转移注意力这种把戏古已有之。反正何驰正在神机营里加班,等到他从神机营里出去的时候,造谣的人早就退居幕后了。
“何工,时辰到了!”
“知道了!”
何驰利落的将桌子一端远离了瓷窑门口,这一窑烧制的青花瓷统共只有五件,且全都是何驰用仅剩的颜料贴着熬夜的时间绘制出来的。送进瓷窑之后瓷工们轮班守着,前前后后烧足了六个时辰。既然何驰有多余的时间去开窑烧瓷,就说明浇筑这一项基础技能的大考已经顺利收官了。
第一台发电机的主轴、轴承、叶轮和外壳全都完美收工,无缝轴承已经热涨套合,接下来就是缠绕漆包线和安装强磁。最后将这些东西送到水电站工地,按照图纸在基座上组装起来便可大功告成。
第二台发电机的其他部件都挺顺利,独剩了一根主轴还在车床上进行细修,如果不达标的话很可能要单开一炉重铸。
第三台发电机除了外壳,它的其他部件还在进行自然冷却。
无论如何至少“保一”的及格分已经拿到,何驰肩头的压力也就卸去了一半,最难的从零到一已经攻克,“试运行”不过是糊弄天子的由头。只要不是主轴和轴承存在严重的质量问题,在发电机外接几条电线还有什么难度可言吗?
“我把留下的那几个胚子画了花裹了釉,万一烧成了不就是血赚。”
“何工,你还是快回去休息吧。”
“嘘!别吵,开盲盒的时候要专注!”
用开盲盒来形容这个过程还真是贴切,毕竟谁也不知道你这五连抽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如果全炸了无非是瓷窑前再多一层碎瓷,如果有两件完好那何驰还能回拢资金继续研究青花颜料,如果五连全中那就真的中了头彩了。
“我一共就剩这点钴料,下次要烧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吉时也不差这一伙儿,先开了窑再说!”
何驰自说自叹起来,窑门封口被工匠们扒开了,半人多高的窑洞口需要人半弯着身体才能进入,现在还没有耐高温的保温材料,所以烧制瓷器都是利用这种小窑,首先当然是鸡蛋不能全部放在一个篮子里,其次就是受热问题和控温问题。但追加出来的成本、工时和材料变相的抬高了瓷器的售价,若想将瓷器的制作费用打下来,何驰非要搓一个能够控温和均匀受热的大型瓷窑出来。
“何工,成了!”
进入窑中的工匠满心欢喜的喊了出来,何驰立刻踏着泥灰来到窑口,他戴上手套弯下腰,小心翼翼的从窑中工匠手里接过了一个一尺高的长颈瓶。
“何工你!你!”
刘国勋见了长颈瓶上的图绘瞬间脸红脖子粗,他往后避了一步说。
“你不是说,不再画这种东西了吗?”
何驰不耐烦的回头撇了他一眼,然后双手将瓶子举高做出要摔的架势。
“别别!好不容易烧出来了,这可是一个整件。”
“这就对了嘛,这叫艺术!老刘你看这长颈瓶可是西域风情特供版。”
何驰油滑的将手中的长颈瓶捧到木桌上放好,这东西当真是字面意义上的“炙手可热”。
“何工,还有四件全都完好无损。”
窑里的工匠将五件瓷器一一递了出来,跟着出来的是两个瓷碟、两个瓷盘,虽然都完完整整的出窑了,但是成品上仍旧有不少工艺不纯熟而留下的瑕疵。
“这个瓷盘是埃及风格的舞娘,颜色挺纯正的,只可惜这边上的釉面没裹实露边了。”
“何工住手,别砸!”
刘国勋是真的心疼这些瓷器,他问工匠要了手套小心翼翼的把何驰手中的宝贝接下,然后轻手轻脚的放在了桌上。
“何工,不是老刘说你。你整天钻营这些,也难怪京城之中会有你的流言蜚语。”
何驰一声冷笑,继续拿起物件找起茬来。
“这个碟子里的三尾狐妖,我当时就在尾巴尖上多了半笔。结果进去一烧,你看这都鼓包茨开了!”
“别!别摔!”
刘国勋喊得急切,何驰也只是逗他玩玩。一窑五件瓷器,两件大成,一件小成,另外两件存在着技术不精留下的瑕疵,这完美之中又透着些许不完美,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遗憾吧。
“老刘,你陪我去瀍河水电站工地走一趟吧。我也不敢进度,就检查一下发电机的基座,只要基座浇实了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刘国勋缓缓放下手中的瓷器,闷声道。
“何工,陛下有一道口谕。”
何驰瞬间换了一张脸孔,这圣谕一出味道就变了。刘国勋也是无奈,他转过来面朝着何驰说道。
“陛下说倘若你实在不听话就让我用圣旨压你,陛下让你即刻起放下手中工作回家休息。何工,请恕刘某得罪了!”
何驰愤愤不平的将手套一摘,刘国勋警惕的用身体挡住放着五件瓷器的木桌。两人相持了几息之后,何驰将手套往地上一甩,呼了一声“遵旨”便拔腿而去。不久之后一阵马嘶声径直出了神机营,刘国勋先因为卸下重担长叹一声,然后转回来看着这五件瓷器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这真不能怪别人说你,画的和真的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