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织品展销会的展馆里突然亮起了火光,正在二楼睡觉的长青嗅到了一丝异味,他的鼻子抽动了两下,然后迅速从梦中转醒过来。纵使库房里的绸子都已经出光了,但是里面依旧存着好多样品,长青就是留守值夜的一员。
等长青穿好衣服从楼上下来,他只见四个守夜的侍卫直挺挺的站在大堂里面,而木箱的开合声正从仓库里传来。
“把你吵醒了?”
“啊!”
长青无意识的应了一声,但是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个声音的主人正是何驰。于是他快步下楼来到仓库门外,朝着正在翻箱倒柜的何驰跪拜道。
“小的长青,拜见侯爷。”
“你怎么不回宫去?”
“小人是奉昭仪娘娘之命驻守于此的。”
何驰将面前的樟木箱盖上,转头看向长青说。
“你不用紧张,不该问的事我一句都不会问。我就是回家路上顺道来看看的,不想打扰你们休息了。”
“侯爷客气了。”
“那六个柜子搬走了?”
长青迅速过了一遍脑子,点头道。
“搬了,都已经搬走了。就剩下那两件大红色的披风,因为嫌弃它太招摇所以留下了。”
“招摇?”
“小人是这么听说的。”
看来天子已经过了三岁小孩的年纪,心态有些老了。男人如果童心还在,哪里会管什么招摇不招摇,这就像玩摇滚或者杀马特,你只需要在意自己的感受,至于别人的看法那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王爷和天子都嫌弃,最终这两挂披风还是砸在了自己手中,不是因为它们不美观,而仅仅是因为“招摇”。
“不过倒有一人前来询过两次价。”
“两次?”
“就是那西罗马的棕毛人,名字好像是叫庞培。”
何驰突然对眼前的长青起了兴趣,看他这股机灵劲属实罕见。
长青见何驰不接话也不再深入,他继续在门口跪着,只等何驰将库房逛完。
“丝绸卖得极好,锦缎和刺绣也卖得极好,现在就剩下些样品在这里了。”
“有劳诸位了。”
何驰最后站定在那两挂大红披风前,伸手指了指说。
“既然西罗马的人来询价,你们又是怎么应对的?”
总要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也总要有第一个引领潮流的,相比在锦衣上雕花的活计,这种大开大合的审美很难在短时间内被大众认可。既然有人想要吃螃蟹,倒不如趁机置换一些更为实际的东西回来,阿图卡亚那老小子身上有不少有价值的东西可以挖掘,倒不如卖他一个长久的人情。
现如今昭国之中,通晓欧陆语言并且能够独自翻译成书的家伙一共只有两位,一个孔秀被天子攥着,如果何驰要打地中海的主意,只有从阿图卡亚这个较为闲散的闲散人员身上开始谋划。
长青起身应道。
“回禀侯爷,只报了一个万贯。”
万贯可真是成本价了,如果王爷们真的动起手来,这两挂披风断然留不到现在。
“如果那庞培再来询价,你就告诉他,这两挂披风我替他留下了,如有需要就来侯府找我。”
“长青记住了。”
何驰点头出门翻身上马,马蹄声一路远去激起了阵阵犬吠。
越靠近侯府喜气就越浓重,何驰远远的就能看到那泛着红光的侯府高墙,若从高空俯瞰下去,恰似一颗闪亮的红宝石镶嵌在洛阳城中。
“恭迎侯爷回府!”
相迎的一百个人里愣是挑不出一个何驰的自己人,他刚刚下马便有十名宫女跟在了后面,没走三步就有一名内侍太监在前面接应。
“请侯爷沐浴更衣。”
何驰知道这一关是断然躲不过去的,在朝局尚未完全稳固的时候,天子需要一个强势的驸马震慑宵小,太后需要在宫外有一方自己的门庭,琴扬需要南阳郡的封地来实现她的野心和抱负,而何驰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把整个昭国攒成一团。这桩婚姻于国有利,只这一点就足够了,至于王爷、河北大族这些非既得利益者,只有等大婚之后再慢慢去安抚。
改革成功的前提是你有本事把蛋糕做大,只要蛋糕足够大,每个人分到的足够多,那么就算有内部矛盾也可以暂时掩盖过去。反之你无法把蛋糕做大,那么所谓的开源节流就是一种变相的内卷,任你如何八面玲珑,在内卷的大局之下利益受损的一方一定会跳出来反抗。
何驰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走多远,或许忙到最后真的步了某些改革家的后尘也说不定。不过回想最初自己全家只有短短两年可活,现在的他已经释怀了。
“有劳了。”
“侯爷请。”
何驰被宫女簇拥着走进了浴室,从此刻起直到婚礼结束,任何一件事都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侯爷,该就寝了。”
“侯爷,该起床了。”
“请侯爷用膳。”
“请侯爷用参汤。”
“请侯爷……”
人的精神如果在高度集中的状态下,四十个小时也似白驹过隙一般。但是如果人的精神被禁锢起来,那么短短的一天也会无限拉长,妥妥的度日如年。甚至你压根不知道一天之内究竟干了什么,十二月十二日这一天何驰整个人都是懵的,因为很多事都由不得他做主。
“侯爷明天大婚,请您早早休息。”
两只绵软的手掌搭在何驰肩头,穿了一天的锦衣被两名侍寝的宫女脱下,何驰往床上一坐就有人上来脱靴,他往后一躺一床早已经暖好的大被子就盖了上来。
“侯爷暂且忍耐,明天就是大婚。”
一左一右两名宫女宽衣躺入棉被中,她们紧靠过来将何驰夹在中间,一夜时光你可以左搂右抱,却没有半分自由可言。
这就是所谓的侯爷,这就是无数人向往的生活?这与当初在季昔眠家里被软禁时有什么区别?
何驰眼睛一闭,下一息只觉自己行将就木,就连呼吸都越来越微弱。只是被硬控了一天,身体和心灵结结实实的老了十岁不止。
“他居然也有老实的时候,这倒是稀奇的很!”
天子听着许艺的回报冷冷一笑,要降服这头怒兽实在不容易,许是加班加点的赶工真的累着了,许或就是装出来的老实。不管怎么样只要这头怒兽明天不出乱子,天子也就任他去了。
“父皇!”
陆茗澈羞答答的掩在屏风后面,她的身上正是那一套青孔雀春秋装,许艺的眼睛都被这一身极为鲜亮的衣服吸了过去。随着两条轻纱袖一出,十六眼孔雀翎披肩一挂,眼前仿佛是孔雀仙子降临一般,四周烛光衬着这绝美的画面,让人分不清眼前是真实还是梦境。
“这人和衣服果然相辅相成,只可惜尺码大了一些,茗澈再长上一年半载也能撑起来了。”
天子赞着,陆茗澈却不好意思起来,她小心翼翼的抓起裙摆退到屏风后躲着,小声说道。
“女儿不喜欢招摇。”
“许艺,招摇吗?”
许艺被天子一问,立刻接话道。
“怎么会招摇,这才是皇家风度,这才是公主应有的衣裳。”
“茗澈你可听到了,这衣服哪里招摇了。你再把那件红色的金鲤裙穿一穿,走出来让朕看看。”
茗澈躲在屏风后,嘟着嘴说。
“金鲤裙我就不穿了,茗姿就看中了这套红金鲤,她好想要呢。”
“茗姿才多大,你穿起来都十分勉强的衣裳,她岂能撑得住。朕会让裳衣局新作衣服给她,这两套衣服是父皇单赏你的。”
“儿臣谢父皇赏赐。”
陆茗澈心中美滋滋的,谁不希望受人重视呢。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怕是平时喜静的长公主也不例外。
陆茗姿是张贤妃所出,母亲的脾气她多多少少都沾点,那件金鲤鱼明显是她这种小丫头撑不起来的衣服。她知道从父皇处强要不得,却能用另一种方式变相讨到。
“姑姑,你就答应我吧。”
琴扬正要早早休息,奈何天子带回来的东西惹得两个女儿分不均匀。
男孩因为贪玩,那一柜衣服大小尺码都有两三套互换备用,加之太子日常的衣服异于普通皇子,所以余下三个皇子正好分了一个均匀。唯独公主这边板型都偏大了些,而陆茗姿又不是那么好忽悠的,有红金鲤和蓝孔雀的珠玉在前,天子赏赐的那几件小女孩衣服怎么能满足的了她的胃口。
琴扬看着陆茗姿将自己收集的宝贝都搬来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实在是拿她无法只能点头答应。
“我答应便是,你快快把你的宝贝收回去吧,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向你要钱呢。”
“那就一言为定,茗姿谢谢姑姑。”
六柜子衣裳就被天子拿回去分了,琴扬心中很是膈应,堂堂天子去抢自己孩子的衣服,还把整套连同衣柜都搬了回来。越是不想见谁谁就会突然出现,这不陆茗姿刚刚收拾起珠宝要走,就在门口撞上了天子。
“儿臣不知父皇来此……”
陆茗姿好一副被人抓现行的慌张,天子居高临下的瞪着她说。
“你姑姑明天就要出嫁了,这个时候你还来烦她干什么。朕不是告诉过你,你还在长身体,那种大衣服就穿不起来。只等你长到和茗澈一样,到时候朕自有更好的赏你。”
“儿臣知错了,请父皇饶过儿臣这一回吧。”
陆茗姿一秒就挤出了眼泪,可怜巴巴的她在琴扬面前讨饶,琴扬也不得不出口帮衬。
“皇兄别难为孩子了,小时候谁不是这样。”
天子听着琴扬的话中话脸色一变,他弯腰搀起地上的茗姿让李福带着她先离开了这里,然后径直走向琴扬面前。
“一晃这么多年,你也老大不小了。朕旁的话也不多说,此去南阳郡其他的事朕都可以由着你。你那些青衣侍卫可以全部带走,百名披甲士可为亲兵,只一件事你务必盯住了。”
“皇兄一直这样算计不累吗?”
“这不是算计,朕对尤素、姜奇、柳成和张晴都可以做到一视同仁,但惟独何驰不行。你即为何家正室,朕要求你一年之内必须送一名质子入京,此事关乎国运不得有误。”
“琴扬遵旨。”
天子看着琴扬抵触的表情,心中想着安慰她两句,但是最后捏了捏拳头,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
“早点休息吧,明天是你的大日子,切不可堕了皇家颜面。”
“恭送万岁。”
有时候琴扬都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哥哥还是天子,这里究竟是家还是皇宫,回头去看琴扬宫心中竟然升不起半毫留恋,但是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她的心中却总有那么一丝空落。宫阙百余间,它再豪华又能如何,出嫁的公主几人回到过这里,她们仿佛永永远远的消失了,空留下这一座座毫无生气的墓碑。
瀍河水电站停工两天,不止这里一处,京城附近所有的徭役工地上都迎来了两天短暂假期和一顿加餐,借着公主大婚赐下恩典是天子收天下民心的基础操作,只要有人负责买单这种恩典自然是多多益善。
即将黎明时瀍河水电站的工地厨房里飘出一股浓郁的香味,巡夜的两名兵卒顺风嗅到那阵香气精神都齐齐为之一振,他们看到何小五出来倒煤渣便立刻拉了高声问道。
“小五哥,什么东西这么香?”
“茶叶蛋,开早饭的时候一人一个。”
两个兵卒摸着打鼓的肚子,这夜班真是一刻都上不下去了,他们两个真巴不得太阳立刻就从山头蹦出来。
“小五哥,我听说你从何荆州那里学了厨艺。”
“明天歇工,可能开个小灶让兄弟们吃顿好的?”
小五倒掉竹篮里的煤渣,看着两个已经开始流哈喇子的守夜兵卒说。
“你们花钱我就开,厨房里的调料可都有定数,我可不敢挪用。”
“我们有钱!明天别做饼了,你那饼我们都吃腻了,梦里都是大饼子在转!”
“等天亮了我们把兄弟们撺起来开一灶,明天可是你干爹大喜的日子,我们这里也沾沾他的喜气怎么样。”
两个兵卒在不远处有说有笑的“密谋”着,这些日子小五一直在工地上作饼,他的心中其实早就已经技痒难耐了。
眼前就是崭露头角的机会,只要能打出自己的名气来,以后就可以靠着这辆餐车养活自己和妹妹。想着想着他抛下竹篮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最后抱定了试一试的想法朝着两名兵卒重重的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