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秀骑马一来一回不需一个时辰,但在闻政殿里的天子可就不淡定了。眼看已经到了饭点,他还是一副眉头紧锁的样子,御膳房已经来看了三次,李福也是耐不住了进到内殿中询问。
“万岁,要不先用膳吧。”
“你们下去吃吧,朕现在还吃不下。”
天子随口的一道旨意可是难死了李福,眼看着正主还没吃东西,一众服侍的人哪里敢动嘴!若是天子已经动过筷子再说吃不下倒也罢了,眼下筷子都没动这可就犯了大忌,李福敢传下面的人也不敢照做。挨饿无过,吃了有罪,如果被人拿了瑕疵弄了口舌,就要直接被开发出宫了。思来想去李福也只能垮着脸来到外头,冲御膳房的传事太监吩咐道。
“万岁正忙着,再等等吧。”
“遵命!”
楚怜生在御膳房里管账,她的伙食自然也跟着御膳房里的人走,看起来是十分风光的差事,但有时就卡在“吃”这一个字上面。天子不动筷子,里外一众人都是提心吊胆的,别说先吃一口垫垫肚子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就是快饿死了也要等传话的回来才能动筷子。
“贤妃娘娘口干,想要喝一碗甜汤?”
一个张贤妃派来的宫女来到御膳房门口,楚怜生听着外面的动静就知道绝不是来讨一碗汤这么简单的事。她阔步出去只见一个小太监正往袖子里收着东西,那名宫女倒是熟练,她看到楚怜生出来,立刻上前一步挡在了楚怜生面前替太监遮掩道。
“奴婢不知道楚姑姑在里面,姑姑见谅。”
“要甜汤就要甜汤,嘴碎瞎打听什么!”
“ 求姑姑饶恕,奴婢再也不敢了。”
楚怜生怒瞪着那名宫女,最后将怒火转移到了太监身上,但她不急着发作只把那名太监的长相记在了脑子里。
又过了一刻,李福在闻政殿门口守着,御膳房里一众人的死活他管不到,但是把天子饿出好歹来他就要遭殃了。眼巴巴的朝着门外张望,实在是盼不到,于是干脆派了一名随侍太监去宫门口等着接人。
随侍太监刚离开没多久,李福就见他一个人快步跑了回来,于是赶紧奔上去问道。
“混账,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要你接的人呢?”
“回禀李大公公,孔大人已经进来了。可是他就站在半道上不动弹,小的喊了他十几声却是连个答应都没有。”
李福心呼坏了,这一准是吃了败仗!何驰下手可真是没轻没重,万岁午膳都没用呢,若今天真闹起来了,里里外外千把号人都不得安宁!
“什么都别说了!快带我去!”
李福心急如焚,他正要去寻孔秀时,突然看到孔秀已经走入了视野之中,但是他脸色凝重沉的似是一块黑铁!
“孔大人,您可来了!万岁一直在等着您,连饭都没吃上一筷!您快请吧!”
孔秀的步幅不紧不慢,好像胸中压着千斤之重的东西。李福看他来到闻政殿前站定不走了,心脏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处。
“可是孔秀回来了?”
天子问了一句,李福跨过门槛奔入内殿禀报,两句话一过天子就知道事情不妙,这孔秀就算没吃败仗也一定是遇到了对手!果然当孔秀进入内殿的时候,他未及行礼就长长的叹了一声。
“孔卿免礼!朕只问你,如何了?”
“启禀万岁,若要制胜,唯有海纳百川。”
“你是说就算朕集合六部九卿也毫无胜算?”
孔秀不言只是点了点头,天子惊愕,李福也是一怵。还不等他们回过神来,孔秀拱手奏道。
“六部九卿皆出自儒门,何驸马有句话可谓一针见血。他说极度的务实就是极度的自私,五年一轮会试,有多少人为了金榜题名写那中庸文章。如此看来翰林们集体请辞倒是正常,因为都是做科举的文章,可堪一战者寥寥无几。哪怕万里挑一,朝中真有怀着真知灼见的能臣,他们也终究是儒林门生视野太过狭隘了。”
“何驰他也是儒林门生。”
“万岁说的不错,但其所纳皆为百家之所长,以儒林对百家之精髓恐无胜算。”
天子饶有兴趣的看着孔秀,向孔秀道。
“何驰的治学之论究竟是什么?”
“何驸马说,治学之道唯三传耳。传名、传魂、传承,传名有序不忘本,传魂有骨不忘理想,传承有一技之长不为五斗米折腰。”
天子口中一口气一松,整个屁股砸在了椅子上,他看着孔秀继续问道。
“你带去的那个问题,他是怎么回答的?”
“有四个不字!礼仪之邦不兴人祭,文明之国不乱人伦,华夏之地不崇邪祟,炎黄子孙不供闲神。”
天子紧握双手,本以为何驰只是闹腾一下杀杀那些老学究的锐气,天子可没想过他是真有料啊!孔秀卸下脸上的铁色长舒一口气,缓缓说道。
“有这样的人物,微臣只觉后继有人,着实欣慰。”
天子不满了,强逼着自己弄出些理由来。
“他……许……已是强弩之末,故意强装镇定,不过是恫吓罢了。”
“非也,微臣与何驸马辩论时只觉书到用时方恨少,辞别时更觉心力不济,好多思绪都是在路上慢慢缕清的。但何驸马送别时却依然老神在在、面容泰然,这样的胸有成竹之态绝不可能是装出来的。”
“孔卿的意思是说,就算何驰把这一切都亮出来了,他依旧有赢的把握?”
孔秀摇了摇头,天子皱眉疑惑的问道。
“那是什么缘故?”
“他抱定了输的决心,却做着赢的准备,到此为止其实我们已经输了。”
“这是什么道理?”
“陛下可知,辩论之事除了输赢之外还有旁观者,还有以理服人。辩论是为了正理,因为要正道理才起的辩论,若你道理不通只靠声量大小决胜负,岂能服众!何驸马是真的为了治学立论,那些老儒或许能依靠取巧获胜,但何驸马的目的不是改变他们!刚才在府中辩论之时,何驸马故意让一男一女两位弟子站在一边旁听,微臣百般思索之后才豁然开朗!何驸马的目标不是那群老儒,而是即将萌生的新芽!年少义气少有桎梏,哪怕陛下将翰林院和国子监联合起来强胜一成又有什么用处,那些孩子眼中所谓的胜负,真的就是我们以为的胜负吗?”
“……”
天子一下断了思绪,整个人都陷入到了懵逼的状态。以声量取胜,只能胜其一时!以理服人纵使不能赢下现在,却胜在未来!
“陛下若要赢是有办法的,那就是关起门来与何驰一辩,最好连结果也不透出去。”
“朕要是真这么做了,辩论还有什么意义?!”
“正是如此,陛下一旦这么做了,外面所有人都会怀疑,人人都会求一个因果。群臣是如何胜的?何驰又是怎么败的?”
天子十指张开压在桌面上,随着思考越来越深入,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
孔秀上前一步进言道。
“陛下,只要辩论一开何驸马就是先败而后胜!因为他的雄心壮志不在当下,若陛下要赢那非得……”
“别说了!”
要赢声量不难,要以理服人还要让一群年轻人心服口服,老少通吃这难度可不是一般的高!好一个何驰,好一个连环计,他压根就没打算说服那群老儒。这一环套一环的连环计真是精妙,天子满心以为自己能拿下一胜,却是胜在今天、输在明天!
“孔卿,你下午去礼部走一趟,就把你听到的全部告诉他们,另让魏炅拟定皇榜广招天下少年英才。无论年纪、身份、学派,但有己见者都可揭榜,皆可上台与何驰一辩。”
“陛下,年少多轻狂。一旦这么做了,到时候辩论起来,辩题就很难控制了。”
“控制不住就控制不住吧!”
天子嘴角微动,发出一声苦笑道。
“说实话,朕也不想看着那群老儒惺惺作态。既然何驰想闹,朕干脆放开了让他闹,干脆就让他去海里闹个痛快!这台子既然是朕搭起来的,何驰就算接不下也要接,否则他就不是何驰了!”
心中郁结一散,天子突然感觉胃袋一空,这一阵折腾已经让他饿的前胸贴后背了。
“移驾膳堂,朕要与孔卿一起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