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府之中点起了灯笼，魏炅早早便回了家，到了饭点就与夫人一起坐着等儿子从书房中出来。魏征这段日子有些痴了，整天溺在书海之中，人也是越发木讷。夫妇两人等了两刻还不见儿子来，于是便派人去催。
又等了半刻，两人终于听到一串脚步声，正当魏炅长舒一口气的时候，突然一声“哎呦”打破了魏府的宁静。
“怎么了？”
郑氏急切的问道，赵管事奔到门口回道。
“少爷走路看书，结果一脚踏空了。”
“书书书！又是书，那书能当饭吃吗？”
郑氏瞪了魏炅一眼，起身要往外面去看儿子，魏炅一把挡住她凶道。
“不许去，多大个小子了，摔不坏的。”
“好好的儿子迟早被你祸害死！”
“妇人懂什么，不读书拿什么去考试！”
夫妇二人斗鸡一般立着，眼看这团圆饭就要散伙了，魏征终于揉着腰背一步一顿的走到了门口。只见他手中还拿着一本《左传》，借着灯笼的光亮一字一句的看着，脸上紧绷着眉头皱了三道，也不知道是摔疼了，还是在尽全力思考着问题。
魏炅看到儿子这个状态，他满意的点了点头，问道。
“征儿，书读的怎么样了？”
熟料魏征一抬头看了看自己老子，长叹一声道。
“枯读无解，字如盘蛇！孩儿只觉思绪混沌，越读越是疑惑。”
“读书有疑惑并不奇怪，你与同辈之人多多交流便是了。”
“可是父亲，孩儿想要的东西书上没有啊。”
“胡说！你想要什么东西，正经的言语，书上岂会没有。”
魏征发起犟来，朝着父亲近了一步说道。
“孩儿想要治世之道、雄辩之论，但看了这么多书，孩儿反而越发觉得迷茫。”
“还是你不够精进的缘故。”
“孩儿已经通读三遍，却不得寸悟。越读越觉干涩，脑子都快不清楚了。”
“混账！你说你想要什么东西，莫非还在想着胭脂粉黛的事情！”
魏征眉头一紧一松，他也不知哪来的脾气，将手里的书往地上一摔，昂着头不做言语。魏炅见儿子当面摔书，一股恶火从心中涌出，这团圆饭俨然吃不成了！
“来人，请家法来！”
一家里外瞬间喧闹起来，伴着魏征的两个小厮全无主意。眼看着少爷被两个壮实的家丁架了进去，两人连忙缩在一边打商量。
“要不进去劝劝？”
“少爷说话都没用，我们能有什么用，进去劝还不被打成肉泥！”
看着板凳和扁担从面前走过，两个小厮不由得抓耳挠腮起来。
“你们两个猴，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过来劝老爷息怒！”
两个管事赶来劝，刚好看到墙角蹲着这两个猴儿，于是顺手把他们提溜了过来。一众管事、仆役都齐齐跪在屋外，一声声求着“老爷息怒”。
魏府里的动静闹得很大，反观何驰家中就没那么多纠葛了，琴扬在后面哄着公公婆婆，专心着她身为正妻的业务。
前厅的桌椅板凳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何驰还在前院喋喋不休。小桃端着最后一捧碗碟来到厨房，却看到元春站在院子里的一角双手合十向着月亮喃喃的说着什么。
“元春姐姐，你这是干嘛？”
“不干嘛，就是有个念想。”
元春倒是不惊慌，她缓缓的收住双手走到小桃面前，抱过一半碗筷和小桃一起走进了厨房。
“有念想好啊，我看唐小姐挺通情达理的。到时候你的念想若是来娶你了，唐小姐一定不会留你的。”
小桃的话语在元春心中一跳，逗得她浅浅一笑。
环境是个很复杂的议题，笼统的以个人视角来区分可以分成两种环境，一种是地理环境，一种是人文环境。地理环境有山川河流，总的来说大概就是能住人的地方，条件有好有坏，这种环境通常与生俱来且很难改变。
“比较容易改变的就是人文环境了，礼义廉耻这些东西其实无法单独产生，它们出现的地方必定伴随着人群的活动。或在一起居住，或互为乡里，亦或是远道而来。熟悉之人在一起，就会轻礼。和小人在一起，就会轻义。和比你更奢侈的人在一起，就会轻廉。如果没有异性在侧，一群大男人无拘无束就会轻耻。”
何驰说着视线转向了站在一边的太监，嘴上却是不停。
“所以如果一个人一直被主流所排挤，最后排挤到了边缘的位置上，始终无法与人正常沟通，或者说他身边都是同样苟且偷生之人。那么礼义廉耻对他来说就毫无意义了，本就没有的东西，你如何让他感觉到有呢？在庐江我和那群小混混打架的时候，想了又想，最后终于想明白了！只有你一个人逞凶霸道是没有用的，你要做的就是带着他们一起玩，只要让这个群体转动起来，礼义廉耻也就跟着来了。我知道只是请一顿饭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很多人也并不缺我这里的一口吃食，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嘛。能玩到一起的就留下来，剩下的我庐江水匪也就管不了了。”
胡亮变了脸色，急促的问道。
“侯爷是说，治国只不过是一场玩闹而已。”
“不！”
何驰把头转了回来，斩钉截铁的打断道。
“我从来没说过治国是一场玩闹、一场游戏，国家就是国家。”
“可是您……”
“我说的是人！人心若无所向，人心就会散掉。人是人，国是国，两者同时存在，又相互独立。”
胡亮不得其解，刘协却突然茅塞顿开，他向着何驰一揖说道。
“徒儿悟了！国家就是一种环境，在环境中如果一种人占据多数，他们就会改变环境。治国之根本其实在于治人，如果我们一直疏远某一类人，他们就会慢慢成为边缘人，一旦成了边缘人也就无法用礼义廉耻来规训他们了。”
刘协做出了解答，胡亮也有了一丝明悟。看着两人都有所收获何驰微笑着点了点头，再次看向那名太监说。
“天色不早了，早去早回。”
太监朝着何驰一跪一拜，然后起身就朝着门外走去。何驰微笑以对，胡亮却感觉出了不对劲，忙朝着何驰问道。
“侯爷，他这是去干什么？”
“我哪晓得！我只知道他是皇榜贴出之后才到这府里来的。”
“这！”
胡亮想到了春分辩论的事，背后的寒毛一竖立刻向何驰催促道。
“侯爷怎么能让这种人来府中窃题，如是落在天子耳中还则罢了。要是落在翰林院那群人的耳中，岂不是要坏了大事！”
看着胡亮想要追出去的急切模样，何驰哈哈大笑起来，笑罢之后指了指门外说道。
“他们乐得听就听呗，要反驳我也是要动脑子的！你只想想那些大儒们听到之后围着书卷摸摸索索一晚上，就为了解我这几句话的样子是何等的滑稽。像不像围着磨盘转圈的蠢驴呢？刚才刘协说了人和环境，你若不带着那群腐儒一起玩的话，他们迟早也会变成边缘人。”
但是……
何驰话锋一转，脸色突然阴了下来，刘协和胡亮感觉到一阵凉意，两人齐齐一怔。
“但是，大家一起玩是有前提的。在治人的时候，也要防止自己掉入滥仁、滥爱的误区。这就是后话了，你们若还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来问我。”
有在家团聚的，有在家打儿子的，也有身在他乡之人无法回家尽孝的。上百名伙计安置好货物后就聚集在了驿站外的空地上，大家都向着父母所在的方向叩拜以此补全孝心。
“娘，铁牛在这里给你磕头了。”
杨铁牛在驿站外向南磕头，丝绢运输队已经穿过了轩辕关，翻过了伏牛山，此时此刻他们距离京城不足百里。
高恒是第一次带这样的运输队伍，他明显有些谨慎过头了，一路上走起来都是小心翼翼的，一条道路前前后后要派人探查十几回。钱伯义对高恒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给予了最大的包容，他有很多顾及不到的地方，钱伯义都一力包办了。只是有一点钱伯义很郁闷，就是高恒的警惕过了头，为了不让运输队的行踪暴露，他一直拒绝向外递送消息。
“钱先生，该吃饭了，快把那群家伙叫回来吧。”
钱伯义朝驿站外看了看，心中好生疑惑，明明只要高恒向外面甩句话的事，怎么还要自己多这一嘴？
“高贤弟就让他们去吧，外面站岗的人都在，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的。这些人离乡久了难免思念，让他们隔空多拜一拜，也算全了一份孝心。”
“可是人员这么分散，一旦被人钻了空子如何是好。我看拜两拜就差不多了，等等还要换岗守夜呢。”
高恒坚持，钱伯义也就不强阻了，他缓步来到门外对着散在一片空地上的众人说道。
“该吃团圆饭了！出门在外大家凑在一起吃，我们也图个团圆。”
“好嘞！”
“吃饭喽！”
众人应着钱伯义的话涌回了驿站，高恒猫在窗口看着钱伯义的语气动作。钱伯义回头时正好看到了他，两人目光一错高恒脸上挂出了尴尬。钱伯义则是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不动声色的走回了房间。
“我实在……不会打交道。可是曹乡君如此重托，我不能不上心啊。”
高恒慌乱之中有些言不达意，钱伯义顺着他的意思点了点头说。
“说实话，我也没别样的本事。只是打交道而已，真没什么好学的，多走几趟你也就能像我一样了。”
“如果前辈能不吝赐教的话。”
这支队伍中唯一能与高恒谈心的只有之前在官场中打拼的钱伯义了，一路走来高恒也在悄悄的学艺。但官与民的隔阂是客官存在的，高恒现在虽是布衣，但本质上他依旧是朝廷官员。再加上是翰林院出来的，只这起点就比钱伯义高了好多。要他和平头百姓们打成一片，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钱伯义也不知道如何开始，酝酿了半天苦涩一笑，只说道。
“不急这一时半刻，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