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不恰当的时候遇到熟人，你和他都会觉得很尴尬，譬如某个一本正经的业务员出差回来之后，发现你已经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了。他的心里会不会产生一种，类似被人偷家的龌龊感？
要是真的一人之下，那尴尬也就尴尬一伙儿的小事，只等事后解释一下就没事了。可何驰的一人之下是暂时性的，可能持续一天、两天、三天，但是绝对不会长久。说不定以后角色反转，何驰还要继续被他压制。
排除一切外因，何驰振奋精神提笔点墨在奏折上写下“照准”，然后将这封批好的奏折放到一边。反正只要自己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
“平身吧。”
天子大手一抹，选择了既往不咎。这事也没法追究，说出去实在太丢人了，而且还有许许多多无法忽视的外因。无论兵器多么先进，都要接受实战的考验。火器营打出了漂亮的战损比，这已经证明了他们的实力，后援断绝、遭遇伏击和大雪都属于意料之外的突发事件。
如今道路通畅、运输便利，晋阳雪灾的影响也已经压制到了最低，这些都可以算作是陈术他们的功劳。
当然还有重要的一点，房氏降服河北稳固！与大战略上的成功相比，区域性战斗带来的额外损失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罪臣……”
“朕已赦你们无罪，事发突然，实非战之罪，更有天降大雪埋住道路，此非人力可为之事。朕又不是昏君，岂会苛责尔等！”
“谢陛下！”
陈术和徐宁齐声谢过，两人起身目光还时不时往正在朱批奏折的何驰身上走。天子斜了何驰一眼，起身从书案后走了出来，说道。
“今天天气正好，你们陪朕去外面走走消消食。李福，备马，移驾上林苑。”
何驰眼睛一瞪，这天子是要做甩手掌柜啊！正当他想阻止的时候，天子突然朝着何驰一指说道。
“能批就批，不能批的就堆在案头，朕回来再看。”
“哪一本都不能随便批呀！”
“那朕要你何用？”
何驰被天子一句噎的说不出话来，天子倒是洒脱双手一甩朝着外殿走去。
天子一动，随行的仪仗、太监和宫女都一并跟着走了，闻政殿内只留下了少许侍卫和守门的太监，何驰看了一眼窗外的光线，无奈只能放弃挣扎专注在笔头。再这样下去天黑之后他们能不能给自己点盏灯都是一个问题，还不如趁着太阳正好把这些差事应付了早早回家去。
上林苑中火器营正在操练，除了步兵和骑兵必须掌握的技能他们还有每日额外的训练任务，分别是列阵三操、瞄百遍、射三弹，骑射火器训练的时候消耗更大，每瞄一遍都要驾马跑一个来回，当然他们手中的弹药也比抬枪兵的值钱。
三千名新训火器营士兵，一天的弹药消耗就是九千起算，也就是眼睛一闭一睁，一万贯军费就已经从账上划走了，这还不包括每日的伙食消费。
“鸣金！收队！校场点兵！”
尤素先一步赶到营地，下午即将开始的实弹射击被迫中止，所有人都跟随百夫长列队，三千人分成三十队，再聚拢成六个五百人的营级方阵开到校场点将台前。一切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准备妥当，而天子才刚刚带着陈术和徐宁进入上林苑。
“西访使团已经基本定下了，正使冯锐，副使华思源。随行医官陈皮，随行地利安舀是个西域人氏，主簿傅平常，车马鲁进学。”
“……”
陈术和徐宁紧跟着天子，天子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继续开口道。
“其实朕选过两次随行武官，但最后都不甚理想。你们被大雪阻在鹿肠山下，就好像是苍天给朕提了一个醒，天有不测风云，岂能纸上谈兵。这还是在朕的眼皮底下，距离京城不过是隔着一条黄河而已。只不过七八百里就已经让朕鞭长莫及了，更不用说此次西访要西出葱岭，去那与故土相隔万里之遥的地方。”
一队人缓缓向火器营移动，尤素骑马迎来，自动的加入随行队列之中。一路无言，耳畔只有马蹄声，徐宁还略显青涩总是忍不住左顾右盼，而陈术则始终保持着肃静。
当天子来到校场，台前三千将士齐齐跪拜，山呼海啸震耳欲聋。
“平身！”
“谢万岁。”
“尤素，下午的实弹射击训过了吗？”
“回陛下，还没有开始。”
“传令下去，领枪，开训。”
“遵旨！”
尤素传旨下去，六营立刻开赴靶场开始实弹射击训练。
陈术惊讶的发现火器营中添出了一支装备短枪的新军，而且抬枪的形制也已经发生明显的变化。只不过短短半年，此时火器营装备的抬枪已经是最新款的模样了。
锻造技艺的进步，零件质量的大幅提升，土硝被硝酸取代，再加上士兵熟练度。现在的抬枪手已经不再是散射火力，普通士兵只要稍加训练便可精准击中四百步外的靶子。陈术看到的新军，手中清一色都是一臂长短的火绳枪，它们以可以单人操作的便捷性填补在阵型之中，很好的弥补了火力空隙，真正意义上实现了枪林弹雨。
“开火！”
教官一声令下，抬枪先响，最远处的一排靶子上腾起一阵白烟。随后是三排嵌在阵中的火绳枪，士兵们按照站位按顺序有序射击。最后出场的是霰弹枪，这些精致的火器大部分都配给了骑兵，百骑人马分作两队从左右两翼杀出扫荡残敌。
这就是火器营中每天要经历的日常训练，等骑兵撤回阵中，第二轮实弹射击就开始了。
“你们有什么想法？”
看完第一营的三次实弹演训，天子转向了陈术和徐宁。两人是第一次在实战中运用火器与敌人交手的实践者，他们对火器营的演训成果更有发言权。
陈术也并不拘谨，实战之中获取的经验难能可贵，他指向撤换下来的抬枪说道。
“末将以为，此种火器不宜布设在军阵之中，它最好能和火炮一样布设在车上，亦或是守备在城墙之上。因为它身形太长，往往会限制我军行动。而且一旦被人逼到近处，它们就会成为累赘，还不如那些短小的枪械……”
“那种短枪名字叫做火绳枪。”
天子伸手向一名士兵要来火绳枪，端到陈术面前说道。
“这种枪射程只有抬枪的一半，造价也是抬枪的一半。威力方面和大弩不相上下，但是射程堪忧只能打一百五十步远，子弹若是飞到一百五十步外就会飘。”
陈术的眼中露出一丝欣喜，紧接着又蒙上了一层失望。这种层次的火器还无法彻底甩开弓弩，或许在陈术眼中与其造这种哪方面都不太行的火绳枪，还不如塞些弓弩兵进入军阵作为填充。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想法朕不是没想过。但你们可知道，会使弩的不一定会操作火绳枪，但是操作火绳枪的人一定会使强弩，而且面对骑兵，火枪明显优于弩箭。”
“万岁圣明！”
“哼！少来这套，朕耳根子都磨出老茧来了。”
天子说着将火绳枪递给士兵，转回来说。
“要是国库充裕，人手一杆霰弹枪岂不省事！你们嫌弃这些东西是穷把式，倒不如替朕想想办法，那何驰一定还有东西没有交代出来！”
天子给部下出难题了！
尤素、陈术和徐宁三人都压低了脑袋，这些东西已经足够让人眼花缭乱了，天子如果嫌弃它们是穷把式，那么大可以出口创汇。现在全部藏在自家士兵手中，明显就是不想技术外流。这次西访若依着天子的小心思，那么一寸铁片都别想带出境，或者干脆就不访了，走完西域就打道回府也未尝不可！
“朕知道何驰说的很多话是对的，也知道东西互访势在必行。如果关起国门，我昭国未必会弱，但是一定难以强大。天下那么大的地方，我们绝不可偏居一隅！”
总有一天朕要当真正的天下之子！天子一边在心中发誓，一边走向靶场，他向尤素使了个眼色，很快专属天子的装备就被呈了上来。一把崭新的双管霰弹枪被他端在手中，枪膛打开两枚霰弹塞入枪膛。
“陈术、徐宁听令！”
“属下在！”
“你们是眼下唯一经历过火器实战的将领，朕相信你们的见解。朕决定让你们担任使团的正副武官，统领一千七百军士，全力保障使团安全！”
陈术和徐宁心中一沉，但随即一股荣誉感涌入胸膛。这样的成就很难拒绝，他们即将带领军士踏遍西域翻越葱岭，直到那片未知的海岸。
“朕知道你们尚未婚配，但何驰说过六年之后他会想办法接你们回来，朕对何驰有信心，朕相信他能说到做到。朕也对你们有信心，你们一定要在六年之后带着西访使团活着回来，活着回来见朕！”
人在面临未知风险的时候，通常会选择安全可靠的选项！
陈术的忠诚就是最可靠的保险，哪怕他无法带领队伍抵达地中海东岸，他也是天子的唯一最优选。何驰在听到这个结果之后并不感觉意外，甚至他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
“你们一月下旬启程，三月可以抵达楼兰。接下来的四、五、六和七月上旬都是窗口期，正好顺着南北两线穿过丝路。抵达莎车之后就开始为翻越葱岭做准备，七月中下旬、八月和九月上旬天气最为炎热，你们要停在葱岭下仔细收集情报、寻找可行路线。九月中旬最后一批补给会送达莎车国，如果有家书要传递，别忘了让他们带回来。翻过葱岭之后，你们就将彻底失去后援。”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徐宁是第一次见到何驰，何驰如连珠炮一般的发言显然让这个年轻人有些发怵，但是反观另一边的陈术却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与何驰接触久了，有些事还真由不得你不信。
“你以为，是谁给你们做的西访计划？你们的出发时间又是谁定的？”
何驰短促的一笑，从袖中抽出一本笔记，封面上写着粗黑的六个字：《安息地利图册》。
“安息境内南线和北线你们必须选一条走，但若非必要，我不建议选南线，哪怕那里有淡水河。你们人数较少，但未必不能与敌人一战，一过葱岭你们就要想办法自筹战马和骆驼，驮畜越多机动性就越强。本子上面记有安息王国境内主要的山岳关隘，地形八成是能对得上的。如果遇到非打不可的情况，一定要记得选一个好一点的战场。在葱岭以西不要过分拘泥于仁义道德，使团的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
何驰将《安息地利图册》递到了陈术手中，陈术将那柄短管霰弹枪双手递上，何驰却没有收回。
“你现在是西访武官，多张底牌多条命。我会想办法在九月送补给的时候，给你们补足所有装备。”
“有劳驸马！”
何驰强装轻松的吹了一口气，苦笑着说。
“陈校尉不想给知乐姑娘写一封信吗？”
“公是公，私是私。陈术公事在身，不便考虑这些儿女情长之事。”
看着倔强的陈术，何驰也无心与他争执，只能点了点头说。
“我承诺是六年，但完全有可能会提前行动。你们只管在那里等着回家就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