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政殿中天子批完了最后一本奏折，明天就是祭天大典了，要不是何驰帮着挡去了一半，天子非要加班到三更不可。
“万岁，该就寝了。”
“床还没捂热就要起床了，还睡什么睡。李福去把躺椅挪来，朕就在这里躺到时候吧。”
“是，奴才这就去准备。”
李福转向外殿，正当他吩咐人手挪躺椅的时候，突然一个太监赶来禀报。淅淅索索说了几句话，偏巧被天子听到了动静。
“李福，可是有什么事情？”
李福脸上透着为难，他小心走回内殿，禀报道。
“有人来报，礼部值房里好像出了大动静。”
“倒不稀奇，魏炅身份不够，能力也是有限……难免的事。”
“奴才这就去……”
“去干什么？何驰就睡在值房附近，谁还能翻天不成！”
天子走到煤球炉前暖着双手，脸上好一副淡然的表情。
祭天大典这种集体活动可谓一席难求，场地就那么大，安排的席位就那么多。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大爷天然就不适合参加这种大型活动，毕竟光站就要站上三个时辰！一旦出现了意外情况，还要准备人手应急施救。
魏炅已经被这些破事搞得应激了，名单反反复复改了又改，太医诊脉之后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有些人就是硬撑着一口气也要去走过场，似乎早已经抱定了死在祭天台下的决心。这种极端的忠诚表演也算是博取天子关注的一种手段，尤其是在儒林即将遭遇巨震的前夕，以死明志搏一番美名也能给自己的人生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他们完美了，有人就要抓狂了！礼部事务本就且多且杂，魏炅最近心火渐长，随时处于炸毛的边缘！
“我是没和你们说过吗？！名单不能再改！！！还有六个时辰就要开始了，如今仪仗都已经布置完毕！还要来改名单！”
魏炅一掌排在桌上，六个时辰之后就是祭天大典。场景都已经布置妥当了，再有两个时辰天子和皇后就要开始准备。今夜皇宫之中灯火通明，参茶糖丸送到嘴边，人马都不得歇！从现在到祭天大典结束也不过九个时辰，到了这个时候还要争一席之地，也难怪魏炅怒发冲冠。
“上官息怒，百官之中正好有一个空位。下官也是想着与其空着倒不如塞满了，如此队列整齐天子看得也舒心。”
魏炅咬牙切齿，这突然多出来的空位源自于那个刚刚开完群嘲的驸马爷。本来想着空着也就空着了，何驰去不去都是由天子安排的。现在天子落下安排，何驰已经另有差遣。
起初魏炅还松了一口气，这个开群嘲的人不在，他肩头的担子也能轻省不少。却不料礼部之中有人走漏了消息，不到一个时辰这改名单的提案又递到了案头。
“几品？”
“啊？”
“我问这个高士几品。”
“这……，他三年前就已经领了恩旨退休，这三年一直在家颐养天年。”
何驰蹲在窗外差点笑出声来，再看屋内魏炅憋足一口气，嘴巴一开怒气全部爆了出来。
“你排这样一个人进来！是想让他站在哪里？！御前六部尚书往上、皇族之下，至少要三品！你们有没有脑子！！！就算要把队列往前挪，他在百官之列至少也要有五品官服才行！！！你是想让他穿什么样的衣服挤在队列里！”
也难怪魏炅打儿子，就这礼部尚书谁干谁破防。能力高低、业务熟练这些都是属于最基础的前置技能，礼部尚书最不好当的一点就是，它同时考验着你的背景够不够硬。
少谦为什么能当这么多年的礼部尚书？因为他是刀枪里面滚出来的战功，这样的人来当一群文臣的顶头上司谁敢和他叫板。哪怕他过了八十岁，只要是他拍板定下来的事情，谁都不敢有一句二话。
昭国的礼部一直都是武将派坐镇，直到魏炅接手，礼部才真正回到了文官手中。
起初魏炅还不觉得有啥问题，但是随着一次又一次软磨硬泡的试探，矛盾终于在祭天大典之前爆发了出来。
“空着就空着！不能再改了！”
眼前官员多半被魏炅喝退，但还有三个死硬派在继续劝诱。
“魏大人有难处，下官自然知道。”
“可是魏大人也要将心比心，这位大儒执教多年，已然桃李满天下。若能有个稍稍露脸的机会，也不妄他一辈子操劳为国育才。恰好他就在京城，现在又有空位。魏大人何不成人之美，将此事上奏天听。现在天子还没休息，准与不准都有天子做主，魏大人也不需要担责吧。”
站在后面的田有为听不下去了，这田有为虽然胆小怕事，但也知道祭天大典关系重大。这三人抢着时间发难就是纯找不痛快的，魏炅终究是礼部尚书，若是弄得他下不来台，以后这礼部岂有好日子过。
“三位同僚，祭天大典就在眼前，这时候不便惊动天子呀！”
田有为刚说了一句，立刻被人喝断。
“田有为，你就是一个胆小怕事之徒！”
“我胆小与这何干！”
“胆小如鼠，出卖同僚，取小利而弃大义！”
“我……你！”
三人高喊大义，直接把田有为呛的说不出话来，他也没想到自己因为一时害怕检举了钱伯义，这件事竟然会成为日后别人攻讦他的把柄！
眼看替魏炅分摊火力的田有为退缩了，三人跨步上前继续向魏炅施压道。
“况眼下大敌当前，正要团结一致的时候，魏大人应当与我等里外一心，切勿让外人看了笑话。”
魏炅气过头了，他双手一抬一把掀翻了桌子，指着三个人的鼻子喝道。
“你们告诉我，敌人在什么地方？！你我又是什么？！一个祭天大典若有外敌杀来，自有禁军挡着！你们是嫌我魏炅不够公正！还是不够格！”
“魏大人自然是公正的，但是外头总是传，有人千方百计的拉拢魏公子。此事若是传开令儒家蒙羞……”
“住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你们的书都白读了吗？眼下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事吗？明明就是把两件事混为一谈，以为我魏炅是傻子不成！”
当“求援信”发出之后，一些人就心心念念搞出些事情来。尤其是京城之中任职的官员，眼看着一封封书信雪片般的飞来，难免会有所动摇。
这名儒士是否自愿已经无关紧要了，眼前三人挑着祭天大典的节骨眼上发难，魏炅如果处理不当的话，那么很可能被天子责罚驳去礼部尚书之职。
何驰也在窗外看够了热闹，眼前的情景并不难拆解。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魏炅占着礼部尚书的位置，他没有完全倒向儒林，那么在儒生眼中他就是叛徒。至于那三位始作俑者，他们正好借机攻讦魏炅，再给那名老儒士安排一次殉道成贤的机会。
“庙大不由佛做主！魏炅搞不定的……”
何驰起身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拨开窗户将半个身子探进了礼部值房。
“吵得挺凶啊！”
一块石头砸入水中，湖面上立刻泛起阵阵涟漪，本来还在对峙的一伙人，现在全部朝向何驰，好一番一致对外的架势。
“何驰，这里是礼部值房！你怎么在这里！”
何驰对着魏炅嬉笑道。
“这里又不止你们礼部值房，东边有户部和吏部的，西边还有供人睡觉的……哈欠……，我就是被你们吵醒的。”
魏炅转身回去，嘴里嘟囔着“看你们干的好事”，用手指点了一遍下属们。何驰只见礼部官员的脑袋又低了一寸，便开口说道。
“魏尚书何必为难下属，明明是你的声音最响。看看这又是摔又是砸的，我能睡得着才是怪事。”
何驰翻进屋来，弯腰扶起桌子，又从地上捡起了几张纸，魏炅夺步上去把纸拿了过来。何驰也不发怒，只呵呵笑着说。
“想来让你们为难了。”
“这是礼部的事，与你无关。”
“那我回去睡觉了。”
“恕不远送！”
何驰嬉皮笑脸的从一众官员身边走过，最后出门之前还不忘说道。
“讨论的时候小声点，别人吏部还在加班呢。”
正当魏炅以为送走了瘟神准备松一口气的时候，突然一个七品官员追了何驰一步，他丝毫不惧直接了当的问道。
“何驸马请留步，在下汤显有一句相问。”
魏炅疾呼“住口！”。
何驰则机灵的转身，一步跨了回来挤开了魏炅，对汤显说着“请讲”。
“有一儒士，兢兢业业教书育人，年过八十，桃李满天下。……”
何驰看着魏炅的脸色，抬手打断了汤显的发言，再这样说下去恐怕这个七品小官的官服就要不保了。
“汤同僚若是想说要恩待高士，我想万岁已经赏过了。若是赏赐出现了偏颇，那就是吏部出了问题，应该转去户部和吏部核实。祭天这种场合，展现的乃是我国风貌，力有不逮者恐难久持。敢问汤同僚，你认为我国的风貌应该是欣欣向荣、风华正茂，还是老态龙钟、风烛残年？”
“何驸马这么说，不认为有失偏颇吗？若无积古之人的努力，何来欣欣向荣？”
“如果没有年轻一辈定国安邦，又哪来的积古之人呢？任何事物阴阳交融，阴极阳生，阳极阴生。脱离了阴面，只单说阳面是不对的！祭天大典乃是国之大事，积古之人体力不支这是事实。一国之风貌托于年轻人肩上，私以为并无不妥！”
“如此看来！何驸马是认同‘老而不死是为贼’这句话了？”
何驰哈哈大笑起来，摇头道。
“汤同僚怎么总喜欢话说一半掐头去尾呢！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其中的老而不死，和您口中所说的桃李满天下的恩师是一样的人物吗？其本意是说，年幼时不孝，中年时又没有值得称道的成就，到了老年还这般为老不尊，着实害人不浅。实不相瞒，要满足这三项可着实有些困难啊！”
“你！”
“何故吹眉瞪眼，我何驰可没有曲解其意，更没有断章取义。所谓的老而不死，其实就是一生毫无德行的人。不敬长辈或许是年少轻狂，这可以理解。中年也无成就的不在少数，有人一生劳碌，仅是守业便倾尽全力。但是到了晚年还能为老不尊的人实在寥寥无几，所以我才说要凑齐这三项着实困难。在此再多说一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与其折腾你们的恩师，不如问问你们的恩师究竟想要什么。亦或我替你们去问，问问他这样一位桃李满天下的老人家，是不是愿意争这个排头？”
“……”
一众人被何驰三言两语说的没了脾气，脑袋齐齐低了下去。
“一个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的名士，激流勇退远离官场，又蒙皇恩回家颐养天年。这样的高士，怎么会在晚年之时争这样的短长。我看到的是一群人架他出来挡着刀子，他明明与你口中所说的‘贼’差着十万八千里，却要被人说什么老而不死！你汤大人的脸皮怎么就那么厚呢！”
汤显被何驰杀得大败，眼下无人再敢多说半句，何驰的眼睛扫过众人，最后落定在魏炅身上。
“我就在隔壁躺着，但凡有人不服只管来找我。劝你们一句，人在做，天在看，折腾老人家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们把我何驰打趴下了，让我跪着叫你们一声爷爷，那才是天大的成就呢！”
何驰一步跨出礼部值房，聚在门口的一众侍卫齐齐退了一个半圆出去，何驰没好气的看着这群跟屁虫，大喝道。
“我没跑呢！跟着这么紧干什么！”
天子好不容易得了一个顺手的秘书，在祭天、祭祖的这几天里，他才不会放何驰回去呢。每天都有奏折堆在案头，何驰纵使不能每一封都批，但也能替天子扛去一半负担。
何驰闹完就回去了，礼部值房内恢复了平静。
“我看，就不用去问他老人家的意见了吧。”
魏炅顺着何驰的话轻轻一点，便镇住了一众官员。真是好一招绝杀，当真应了那句恶人还需恶人磨，有何驰这样的恶人镇着，朝堂上都能少些妖魔鬼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