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已经开始，群臣之列明显有一个小豁口，天子并不在意，一切都在按照流程走。
号角吹响，鼓声阵阵，三牲献上，天子手捧祭文登台诵读。阴沉的云层突然淡了几分颜色，白云之间散下道道金芒，好似真的有仙人站在云巅之中向下注视着这场盛会。金光转动缓缓拨开云层，它将祭台上的天子和皇后包裹其中，祭台之下群臣肃穆。祭文读罢，云开见日，天子和皇后敬香完毕，带领文武百官齐拜天地。
如此盛大的祭天大典耗资巨大，但何驰认为这些钱花的真值。毕竟集体性活动可以锻炼群体的服从性，并且还可以增加集体荣誉感和认同感。不过天子把排场铺的太大了，这样的奢靡活动一年一次已是极限，何驰完全可以照葫芦画瓢弄个简化版的仪式出来。
“好热啊，还没开春就这么热。”
正午的阳光实在灼人，何驰身上的衣服裹的太厚了，他不得不从房顶上下来暂避锋芒。
距离春分越近，阳光就越是暖热。曹纤来到码头时正是一天之中最暖和的时候。她从马车上走下之后竟然觉得外面的那层大罩衫有些多余，还没怎么动弹就已经热的发汗了。
码头上的一切井然有序，队尾收束也是丝毫不乱，曹纤挪步到草棚下，周单立刻抱上了一张红漆椅子。眼下有车马装船的空档，正好让曹纤细细审过眼下的官司。
“唔唔唔……”
两名码头工人将绑住手脚和嘴巴的少年提了过来，少年装束简单、皮肤黝黑，上身衣服补丁叠着补丁，下半生穿着一条粗麻短裤，一双草筋编的草鞋已经弄丢了一只。不过看他一直在挣扎，想来力气必然不小，眼前两个成年人架他一个都有些吃力。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曹纤虽然平时足不出户，但只从少年的服侍和耳洞便能窥见一个大概。这孩子八成是武陵人氏，在那里昭国百姓与蛮民混居，而且气候相较于襄阳温暖，眼下天气一天暖过一天，这孩子才敢穿着一身单薄的衣服闯到襄阳来。
“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曹纤问了一句，那少年少了些挣扎，周单向两名工人示意解开少年嘴巴上的绳子。
“我是来讨公平的，不怕冷！”
周单正要喝止少年的无理言行，曹纤冲周单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
“天下不平事太多了，我这也不是样样都能管的。那既然你已经闹了，这事就必须有一个结果。我只许你挑一件事情说，快说吧。”
“怎么只许说一件事？都说襄阳的曹乡君心胸大着呢，怎么也要容我说……两件……才罢！”
少年不知为什么打起颤来，曹纤觉得他心有不诚，继续施压道。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挑件最要紧的说。你也不需要抬我，我曹纤是什么样的人，没人比我自己更清楚。你刚才对我嚷嚷着不公平，总要告诉我是哪里不公平吧。”
少年嘟着嘴巴，他想要挠头思考，但此时此刻他的双手都反绑在身后。
仪仗正在登船，巧思宁嘱咐好了一切，她带着田丘和宁石恒两个巨人走了过来。少年眼看着两个巨人朝着自己走来，他明显有些慌了。随着视线一转少年又看到了潘安和钟文平，现在是真正的四面楚歌，自己哪怕没有被绑住也跑不脱了。
“给他松绑吧。”
曹纤发了一句话，两个巨人接手了工人的工作，他们提那少年如提小鸡仔一般。绳子松开双手解放，但是少年的膝盖却有些撑不住了，他急忙跑开两步，并警惕的盯着田丘和宁石恒。
“别浪费时间，你若不说我可走了。”
曹纤说罢起身要走，那少年再也顾不上巨人的威胁，直呼道。
“有事！”
“说！”
“码头上的不公平。”
“哪里的码头？”
少年咬了咬牙，似乎是下定决心死硬到底，他高声说道。
“乌林的码头，大船得进，小船不得进！还有人霸着泊位，分泊位的时候也是厚此薄彼。”
到此为止曹纤心中已经有了底，乌林码头是由码头主簿和船帮管理的，吕倩和招娣虽然主要负责管理驿站，但是她们同时也监督着码头运营。李婉儿之前还到乌林去看过，更不用说招娣前不久才来过。除非这些人上上下下都瞒着曹纤说瞎话，否则少年的说辞十有八九是假的。
“周单，码头上可有船帮的兄弟？”
“乡君稍候，有几个兄弟都在水寨里歇午觉，我这就去水寨里问问。”
周单急匆匆的走了，那少年时刻警惕着四周，眼下这么多人围着，他倒显得有些可怜了。曹纤将巧思宁招到身边，轻声嘱咐了一句，在这样的环境下少年必定是跑不脱的，她想让围在身边的人往外面散一散。思宁点头应了，她先将两个巨人支到了远处，跟着又将潘安和钟文平差到一边，这样距离拉开之后少年的表情才稍稍平静下来。
“你没有和船帮的兄弟们起冲突吧？”
曹纤冷不丁的一句，那少年先是浑身一缩，之后才撑起了气势，嘴角一挑轻蔑的说道。
“谁敢得罪船帮啊！长江上下谁不知道，何荆州就是船帮的头头！”
“听你这口气，船帮是一群土匪喽？”
“走山跑河的人在我眼里都差不多。”
“那怎么分好坏？”
“这……”
曹纤看少年为难了，便冷笑道。
“怕不是，对我好的便是好的，妨碍了我的就是坏的？”
少年明显心慌的不行，他视线滑向巧思宁，却被巧思宁瞪了回来。
“你……你整天在襄阳城里坐着，哪知道外面的事！”
曹纤闭口笑着，连巧思宁都被逗乐了，其他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曹纤可能真的不知道。但是乌林展览会是重中之重，朝廷都派了专门的税吏过来监督，这么大的架势摆着，曹纤想装不知道都难。
“哪里来的混小子！”
曹纤还没压下嘴角，就听到水寨方向传来了人声，只见两个刚刚披上外衣的船工朝着草棚走来。少年脑袋低了又低，似乎是躲着那两人的视线，最后躲无可躲的时候他竟然一下子躲到了曹纤的椅子后面！
“原来是这个混球！”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两个船帮子弟看到那小子就上来揪人，奈何那小子机灵异常，直接将曹纤和巧思宁当做盾牌。两人绕了一圈没揪住，竟然被他给跑脱了。
“你们官官相护，你们沆瀣一气，你们生儿子……”
那小子如同一只猴子般上蹿下跳，却是顾得后头顾不了前头，他竟直接撞在了田丘的身上。当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看着在地上滚了两圈站都站不稳的少年，曹纤都不知道该如何吐槽了。
“乡君，你莫要听他胡说！”
“这事吕掌柜能作证，这小子就是个混子，专在码头上变着法混钱。船帮里的兄弟早就认识他了！”
“我不偷也不抢，只是混钱而已，你们有钱就舍两个，没钱就放我走！凭什么抓我！”
曹纤看着被人再次拿住的惯犯，也不知道应该是哭还是笑，亏自己还一本正经的拿他当回事。既然事实已经揭开，那小子也干脆不装了，趾高气昂的昂头站着，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他都有什么事迹？反正已经误了时间，倒不如听全了。”
两个船帮子弟叹了一声，先后说道。
“他倒是真的不偷不抢，但专门诈人讹人！”
“之前他们顺江到了柴桑，就地绑了一架竹筏占着入港的位置。一艘要入港的货船一碰，那竹筏就散架了，船主因为急着卸货不与他们计较，最后私下赔两百钱了了这件事。”
“他还有一群兄弟，他们经常挑某个码头上忙的时候，架着小船来帮大船卸货！码头上有时候乱哄哄的，为了图快更是手忙脚乱。那货主一时疏忽，错把他们当成了一伙的船工，就将货物交给了他们。结果他和他兄弟把别人的货卸到了荒岸上。别人还不知道，还来我们的船头找，还以为是我们偷了他的货！”
“更可气的是，他挑半夜去找那货主！告诉他货在港外，要么出问路钱，要么货主出钱雇他们把货物搬回来！”
“你们休要瞎说，明明是我们错搬了东西，想着物归原主，能挣个来回搬运的辛苦钱。”
曹纤和巧思宁憋着笑，但反观那少年却昂着脑袋，似乎是自己的光辉战绩被人揭晓了，现在的他正光荣着呢。
曹纤咳了两声恢复声线，对着少年问道。
“叫什么名字？”
“无阳！”
“哪两个字？”
“我不识字，反正叫无阳就是了。”
曹纤压住笑意和火气，继续对眼前的少年问道。
“你拦我车架高喊不公平，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为了弄些钱。”
“怎么弄钱？”
“息事宁人就要给我钱，少的一二十文，多的能有四五百呢。”
“以前也搞过？”
“自然是搞过！但是我不偷鸡、不摸狗，更不害人伤人，找个有冤的帮他鸣冤。路上拦住了轿子喊，大事大了、小事小了，打发了我就闭嘴走。事后还要和冤家五五分呢！”
“那你今天这是？”
“没来得及找冤家，像你这么大阵仗我也是第一次见，生怕你跑了！就闯过来号两声试试，偏你这么认真，哪有你这样管闲事的！我今天认栽了！”
曹纤都说不清自己的心里是哪般想法，要说生气倒也不竟然。这少年的行为极是幼稚，有些义气，有些无赖的癖性，还有一些浅薄的侠义。这是真正混迹在底层的孩子，恰如那些混在京城街上的乞儿，曹纤实在犯不着和他置气。
说不生气却又咽不下这口气，想来无阳得手不是一次两次了，有的官员屁股不干净，听到有人鸣冤自然是息事宁人。久而久之长了他的气焰！
“时候不早了。”
曹纤一收双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巧思宁让了一步跟着曹纤一起往船上走。
“把他也带上来吧。”
曹纤站在船头落下一句嘱咐，周单再次用草绳把少年捆绑结实，交给宁石恒提着上了第二条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