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五，乌林。
庙大不由佛做主，泥胎亦需披金妆。
乌林这个云梦泽蜂腰处的小城已经远远跟不上时代了，经过岁月侵蚀之后部分砖石脱落，露出的夯土层被雨水冲刷之后变得无比土糙，这样一栋土得掉渣的“建筑”站在人头攒动的乌林码头旁，显得头重脚轻十分滑稽。乌林“码头”经过几次修缮之后已经扩成了一方水寨，大船停在外港的泊位上，小船内外往来穿梭。
场面越铺越开，安保压力也是越来越大，面对这种情况曹纤也是无法。所有的一切都因为一个利字，作为乌林展览会的东家曹纤只能顾及大局，下面的纷纷扰扰都只能安排对应的人去支撑。撑死只这半月功夫，咬一咬牙一也就挺过去了。
“儿子，快戴上。一伙赶集的人多，大家都有个标记，好认！”
云爻不知道从哪里取到了三色线，再用这三色线搓成了一条绳，跟着他的伙计每人大臂上都绑着一根。乌林展览会即将鸣锣开市，有这样的标识物指引，可以防止大家走散。
云伯才接过父亲递来的三色绳，他的目光向水寨走去，只见那儿的船工胳膊上都绑着颜色不一的草绳，似乎就是用来标识派别的。水寨之中不只有船帮的船工，为了防止卸货时出现错漏的情况，很多有组织的船工、脚力都有统一的标志物，有几个明显是船工头头的人正在外港的大船上和货主讨论这什么。
“儿子，你发什么呆呢！”
“爹，那里一群人不会打起来吧。”
云伯才看着渐渐聚集起来的船工们，水寨之中明显有两伙势力，他们应该是在预定大船上的上下货工作。这可是一片蓝海市场，带着工人们来挣钱的头头都是第一遭遇到这么大场面，他们也不管吃得下吃不下，只放任手下在外港跑马圈地。
“应该打不起来，我听说码头都是船帮管着。”
“怎么管？”
“你爹我怎么知道。”
水寨里的“草地”就这么大，眼看着两帮人已经“跑马”圈走了大半的地界，云伯才却迟迟看不到那大名鼎鼎的庐江船帮入局。庐江船帮的船工们很是清闲，他们服装一致，都悠哉的聚集在码头上等着开市，好像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人人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正当云伯才观察着水寨中的动静，突然一阵“叮当”声传入了他的耳朵，眼前一个挂着镣铐的小贼正在扫地。他卖力的用竹扎的笤帚扫过水泥街道，身后还有两个跟班负责泼水压尘。
“看什么看！好……好人不挡道！”
这个无阳可谓偷鸡不着蚀把米，尽管他小错不断大错不犯，但终究是劣迹斑斑。曹纤也没有落下最终的处罚，只先安排他在乌林扫马路。
云伯才并不想闹事，于是往后退了两步，无阳点了点头正要上扫帚扫地，突然他看到了云伯才的视线飘在码头上，于是便往码头看了一眼。
“你盯着码头上看干什么？想混钱啊？”
“不。”
“不什么不，我一看你就是想混点钱买馒头吃。”
无阳将扫帚往腋下一夹，上来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云伯才，心中只说遇到一个穷鬼，恐怕是没有油水可捞。
“想混钱你找我啊，我可是这里的百事通！你给一文钱，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包打听。要是想我给你找个工作，那你要给我三文钱才行！”
云伯才看了看这个和自己一般高的家伙，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两个跟班，心中起了好大疑惑。这家伙怎么像孩子王一样，却偏偏手上戴着镣铐，应该不是什么善类。
“我不想问。”
无阳眼看着猎物要跑他也不急躁，先伸了一个懒腰，才慢慢开口道。
“今天我心情好，第一个问题免费。你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店了！”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两伙人都在忙着抢生意，那些庐江船帮的人却在晒太阳。”
无阳呵呵一乐，原以为还是什么高深的问题，原来这小子是个纯萌新。他拖着扫帚走到云伯才面前，说着“让我看看你的鞋”，最后看到了云伯才脚下那双厚实的草鞋。
“果然是走山路！你问这事，倒也就不奇怪了。”
“你是开船的。”
“那可不！我和曹乡君都是老熟人了，现在吕老板手下混饭吃！”
无阳正要借题发挥，熟料身后两个泼水浇地的小崽子直接拆台道。
“大哥，你再不勤快些，我们中午又要吃干馒头了。”
“那馒头硬梆梆的能当锤子用！”
云伯才得视线直往无阳的镣铐上走，无阳则尴尬的一咳，如今他只想赶快完成工作把今天的午饭保住。
“实话告诉你吧，别看那两伙人闹得欢，全是羊屎蛋表面光。这码头上一半的活计都是船帮的。但凡是曹乡君出去的货都是船帮负责，直接上船，绝不过二手。这么说你知道了吧！”
云伯才这才恍然大悟，船帮等于是有编制的，这些闹哄哄的船工们抢的都是编制外的生意。如果占了大头的船帮再去插手，断了这些散户的活路，那这码头上非出大乱子不可？
“不欠你的，给你钱！”
云伯才掏出了一文钱，无阳没有动手，身后一个拿瓢的小弟直接将一文钱摘下。小弟将铜钱擦亮，然后呼着“大哥收钱”，把那一文钱送到了无阳手中。
“看来你是个老实人，咱们交个朋友吧，我叫无阳。”
“我叫云伯才。”
“好说，你只记住了我的名字，以后总有一天这码头上都是我的生意。”
云伯才哑然失笑，对着放出豪言壮语的无阳说。
“可庐江船帮才占了五成生意呀。”
“那是他们没魄力！不服就要干，谁抢生意就干到他服为止！”
无阳昂首挺胸，正要夸夸其谈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从驿馆二楼上飘来。原来是吕倩在唤他，无阳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带着两个小弟放开腿脚一路向着驿馆跑去，三人狼狈的模样惹得云伯才哈哈大笑，不过等他笑罢这才发现整条路上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这条宽阔的水泥大街上已经净空了，就连抱着货物的商家都只能靠边站着。
“小伙子，快来这里，有人要过来了。”
“老伯，这是有谁要来了。”
“江陵的王家、长沙的沈家、江夏的陶家、钱家、吕家、夏家。等等那边城里还有朝廷命官要出来，还有金甲侍卫，还有咱们的曹乡君！”
一个摆着摊的老伯细数着即将登场的人物，让云伯才生出了无限的期待。水寨的大门已经净空，果然那些不入流的船工都聚在最后头看热闹，一层整齐的船帮子弟都穿着长袖长裤，他们护着寨门将里外隔开。一架披着红色幔帐的铁架子车缓缓而出，紧随其后的就是一众丫鬟仆役，他们衣着统一精神抖擞，紧跟着铁架子车顺着大路往卫城南门走去。
“这是江陵王家，听说江陵王家现在四家合一，家大业大，现任的家主是个女的。去年秋收四个县都检地分田，今年春天还要发耕牛呢！”
“快看，沈员外来了！”
一声疾呼将云伯才的视线拽了回来，等他再次望向水寨门口时，第二队人马已经开了出来。打头的二十人衣着整齐背上都背着佩剑，他们分开左右护在一个中年人身边，沈传文没有驾车骑马，他步行在路上先向船帮子弟拱手作揖，出了水寨之后又像路边的百姓打招呼，一路走过一路都是人声。市集还没开，人心却已是暖热了起来。
江夏来的陶家、钱家和吕家等等来的都是老一辈，因为没有什么年轻一辈的翘楚，所以可看的东西实在有限。云伯才看他们的衣着车马实在简朴的有些过头，想来是财不露白，所以才这样极尽低调。
城外熙熙攘攘，一应来客都有吕倩挡着，招娣在城中新起的小楼门外等着曹纤。刚才两个税吏进了楼内，现在曹纤正和他们在楼中客厅协商着分管事宜，两个门神把着乌林卫城的两扇城门。这座朴素的小城与它新添的守卫相比已经相形见绌，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人能相信天子手中那两门能摧城拔寨的大炮是在这里诞生的！
“有劳乡君！”
“那我们就各司其职了。”
两名税吏毕恭毕敬的退出楼来，曹纤点头送着直到两人消失在视野中。招娣并不催促，但是阳光已经铺进楼中，曹纤知道是时候出门主持大局了。曹纤起身，巧思宁紧紧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新修的小楼，一眼就看到砖石塌落之后裸露出来的姜黄色的夯土城体。
“是该好好修缮一番了。”
曹纤落下这半句话，眼下乌林有了一定的定居人数，说它是个村镇亦不为过。况且这里是重要的交通枢纽与赤壁隔江相望，一旦某个地方拥有了战略价值，那么它附近的基础设施也会得到升级。这种经不起时间考验的防御设施一看就是出自某个偷工减料的混账之手，不过那混账已经死了，乌林之战也已经成了往事。
“姐姐替我记下，这乌林该修个结实的城了。”
“妹妹是想修多大的城？”
“这里水泽太多，想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只铺好地基修一座牢靠的，可以不惧风侵水蚀。最好再将那水寨加固一下，江边再铺两重江堤。”
“那堤要铺多长？”
“怎么也要铺上百里才能算堤。”
曹纤与巧思宁相视一笑，招娣愁着脸接话道。
“这铺百里，岂不是要铺到镇江庙去啊！乡君您的心也太大了，您已经做了这么多事，垒起来的功德一间庙都装不下。”
“那好啊，以后你可一定记得，一定帮我多修几座庙。”
“呸呸呸！您看我这嘴都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乡君一定长命百岁。”
曹纤憋住了笑往外面走去，田丘和宁石恒一身戎装在前方开路，直到他们侧步挪开之后曹纤才看到了站在市集前的美人儿。巧思宁快了一步站在曹纤身侧，她想要壮曹纤的声势，曹纤却不以为然的说道。
“她可比沈姐姐差远了。”
巧思宁心领神会的退了半步，两人依旧保持着一前一后来到挂起的铜锣前。
“王紫嫣见过曹姐姐。”
“妹妹快快免礼，何故如此生份。今日市集准备匆忙，稍后妹妹别和外人一起住在外面，我让人收拾好了，我们一起住到里面去。”
“紫嫣不敢和姐姐一处。”
曹纤气势太足，王紫嫣怯场婉拒，两人一招相错，立刻出了深浅。
曹纤不做停留，她带着王紫嫣往前走去，沈传文拱手上来，在他身后站着陶家、钱家、吕家等等一众乡绅。
“请乡君鸣锣开市！”
一声锣响传遍江岸。有人听见了万众一心，有人听到了金钱滚滚，有人听到了熙熙攘攘。
太庙之中天子领着皇族焚香祭告，何驰没有名分但大黄皮子还是顺手把他捎上了，让他站在太庙门前作为一众仪仗的领队。
“此次西访，可拓我昭之疆域，可宽我昭之见闻！不孝子孙陆燎，恳请列祖列宗庇佑！”
天子藏了很多话，一股激情在他胸中翻涌不息，最后化成了一团力量握在双拳之中！
各位先帝你们看着吧，朕要做真正的天子！匈奴、大月氏、白羊羌，还有这里，还有那里，沙漠的西岸，海的东岸。日月之下，皆为王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