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五祭祖完毕,西访使团出发前夕。
使团最后的人数暂定为两千五百人,至于为什么说是暂定,因为大黄皮子根本就没有把西域当成国外。至少在丝路的前半段,使团可以获得源源不断的补给和补员。长安有姜奇坐镇,直到西出敦煌为止都有照应,这个阶段最是安稳,使团应该感觉不到半分压力。
但当他们西出玉门关之后,补给压力就会陡然增加。在楼兰休整几天,最后还需视具体情况增减人员。何驰估算三千人已经是使团的极限人数了,若是人数太少面对突然情况的时候就无还手之力,若是人数太多又会被补给拖累。虽然还可以大量购买奴隶充当苦力,但是谁说奴隶就不会造反了,万一有人搞点小动作,塞几个感染天花的或者刺探情报的“奴隶”过来,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补员并非明智之举,能用自己人尽量还是用自己人,眼下没有比这更稳妥的方案了。更不用说西访使团还担负着更加艰巨的任务,只到葱岭为止力求绝对保密。
“计划的如何了?”
大黄皮子一脚跨入室内,他带进来的一阵风将值房里的蜡烛吹得一暗,李福立刻反手将门关好,这才阻住了乱窜的寒风。
何驰扶正了沙盘上被风吹歪的小旗子,心中只说这大黄皮子真是心大,使团还有四个时辰就要出发了,现在还谈什么计划。计划不是早就已经定下来了,对应的人员都已经准备好了,莫非这个甲方现在还想着改计划书?
“万岁说的是什么计划?”
“朕当然说的是烽燧计划。”
“烽燧计划不是已经照章执行了吗?照计划执行,此刻具体的人手都应该分派好了。”
何驰从西域沙盘上收回视线,看着大黄皮子问道。
“莫非陛下忘了派人?”
“当然已经派了。朕问的是烽燧计划的后续!”
你埋锅造饭,至少也要等锅埋下去吧!尽管何驰已经习惯了大黄皮子的“超前”思维,但就现在的信息传递方式,你怎么能在一楼还没定型的情况下,就提前开始装修二楼的。
按下心中的郁闷,何驰向着天子解释道。
“陛下,我们这边开始规划,应该是九月之后的事了。现在里车的数据还没收集到,如何能定烽燧。”
“九月……九月……”
大黄皮子搓着双手眼睛死死盯着桌子上的西域沙盘模型图,西域使团分南北之后,各带有一辆计里车。它们分别测量南北丝路的总里程,并有专人负责里车的维护,他们需要在每一百里的节点上做详细的记录,之后西访使团停在葱岭之下,一边进行适应性训练,一边等待回收组将这些宝贵的数据全部带回国内。
虽然名字叫里车,但其实车内还另有洞天,如果只是一个记录里程的工具,根本不需要一辆车来带动。神机营已经能生产出足够精密的齿轮了,有了这些比例齿轮,何驰可以在任何一辆铁架子车的车轴上挂载计里工具。
距离只是二维数据,何驰要掌握的是更加精确的三维数据,这就需要用到观星定位法。
如果有可能的话何驰也不想做的太过惹眼,谁不想有一个小小巧巧的六分仪呢?何驰的脑子里不可能装着所有知识,与其弄一个残次品出来,倒不如让老祖宗的智慧起作用。昭国的观星术已经十分了得了,各种星象资料非常齐全,用星象定位的技术也已经十分成熟。
所以哪怕没有六分仪的辅助,司天监官员们依然可以根据观测到的星象推算出直线距离。不过必要的观测设备是不能省的,里车上部藏着一个望远镜架子。在需要观测的时候,星象官只需取出镜片装入框架之中。尽管这两台望远镜的放大倍率有限,但总比裸眼观星强上不少。而如果使团遭遇了不测,只需打碎镜片,这台望远镜就彻底用不了了。
黄铜打造的望远镜架子可以在葱岭之下找个时间熔掉,至于那些镜片将会交由最后一批运送补给的人带回,它们和那些宝贵的观测数据,将会成为昭国在西域建立完整烽燧系统的依仗。
你或许会觉得,只是建立烽燧驿站的话,一辆里车便已经足够了。但何驰要修建的不仅仅是几座驿站,观星术的加入是为电报站铺路,他是既要驿站也要电报中继站。
天文学是何驰的软肋,那是标准的有钱有闲的学科,何驰对这一行并无钻研,所以在标准的天文专家面前何驰是完全没有发言权的。
“朕命你再去神机营一趟。”
“可是陛下,微臣已经……”
“让你去你就去!”
大黄皮子今晚铁定睡不着了,他睡不着就一定要连带着其他人陪他熬夜,何驰出了值房之后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君命难违,为了让天子安心,这一趟公差还非出不可。
“见过何工!”
明早出发的车马已经聚拢一处,此时此刻距离西访使团出发只有不到三个时辰了。两台里车位于队列中间,在外人看来它们不过是两架平平无奇的车辆。但是它下有齿轮组记里程,上有望远镜观天文,车内还安着一副指南针。
何驰走入车队之中,陈术突然出现和他撞了正脸,两人相视之后并不多言,今晚可真是谁都不得安生!
来到里车旁,何驰见到了二十个随车而动的观测员,一句“好年轻啊”憋在胸口,半天说不出来。
“镜片呢?拿出来我看看。”
两名官星员将贴身收藏的镜片匣取出,四枚镜片都夹在棉衬之中,一根内有玄机的黄色的管子被工匠用铜扣扣死在了里车的框架上。一枚六棱形钥匙递到何驰手里,何驰将钥匙塞入铜扣锁孔之中,顺时针一转铜扣便开了。
大黄皮子心疼这些设备,何驰难道不心疼吗?
设备不是仅供观赏的古玩,它需要投入实际运用才会凸显其价值,才能在未来寻到更广阔的用途。若什么好东西都揽在怀里,那科技还如何发展呢?
“你们都会用了吗?”
“回禀何工,已经学会了!”
“那就好。”
出发在即何驰不想再徒增紧张感了,他直接反转了锁钥,并将钥匙和镜片匣物归原主。
“传圣谕,都去休息!”
“……”
何驰突然宣布圣谕,所有人一瞬间都呆立在当场,他左右看了看“不听话的”一群人。干咳两声润乐润嗓子,再次说道。
“传圣谕!天亮之前,都去休息!”
“尊圣谕!”
稀稀落落的回应声传来,人们开始三三两两的往宿舍和草棚走去,人在精神高度紧张的时候是不会感觉到疲劳的,如果没有强制性的约束,今晚这些人恐怕都不会眯半刻眼睛。
何驰的视线似乎带上了某种催眠效果,他盯到的人都立刻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从车队前走到车队后,又从车队后走到车队前,如此两遍走完这里就只剩下了一个陈术。
“陈校尉,莫非以为我是在假传圣旨吗?”
“……”
陈术的目光盯在何驰身上,两人相视无言,一阵恍惚似是一瞬,又好像跨了三四个春秋。
“陈教官,你该去休息了。”
“当年我入府教习枪棒时,何驸马就称呼我为教官。可据我所知,我朝从来没有过这个官职。”
“你这么较真干什么,感觉顺口,就这么叫着呗。”
陈术向着何驰拱手见礼,何驰毕恭毕敬的还礼,礼过之后陈术这才离开。硕大的神机营中突然安静了下来,有好多人只以为是靠着床短促的眯一下眼睛,熟料神经一松就呼呼沉入了梦乡。何驰从阶梯绕上了神机营的营墙,打头就看到了正在值夜的苗胜,苗胜闭口不语只停顿脚步跟在何驰身后。
这一次苗胜的表现好了许多,虽然脚步还是会乱,但总算是能跟上了。何驰带着苗胜走了一圈,刘国勋就来到了营墙上,看他脸上深沉的黑眼圈,何驰就知道这几天他几乎没有合眼。
“刘将军辛苦了,你也休息去吧。”
“再挺一挺,眼下不容有失。只等使团走了,我连睡三天三夜。”
刘国勋在营墙上站稳,冷风一吹他立刻一阵抖索,人也立刻醒了三分。何驰不介意队伍之中多出了一个人,继续往前走着。
“我本不该来的,神机营是军事重地。”
“何工切不可这么说,这里一多半都是您的心血,只是……”
“只是什么?”
刘国勋顾及着苗胜,何驰看穿了刘国勋的心思,他抬了抬下巴让苗胜先行一步。刘国勋看着苗胜走远,这才低声说道 。
“您的腰太硬了,天子不喜欢您这样。”
“你以为我腰软了,天子就喜欢了?”
“这……这倒……”
刘国勋被何驰冷不丁的一问问住了,他左右掂量之后,发现好像哪一边都不太对。
“刘将军善于工造,却不专于政事。伴君如伴虎,咱们还是略过这一茬说点别的吧。”
何驰带着脚步,刘国勋也插不上话,两人走了半圈,何驰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向天幕之上的星海。浩瀚星海如此神秘,星海中泛起的微小涟漪就能让人类产生无数的幻想和憧憬!
“其实我们的心思都是一样的。尽人事,听天命吧。”
“若真有天命,我昭必是天命所归。”
何驰从星空之中抽回视线,落在刘国勋身上,说道。
“这话说给我听没用的,我对拍马屁不感冒。刘将军应该找个时候说给天子听。”
“乃是由衷之言!”
突然间一股伤感涌上心头,何驰长叹一声,对着星空说道。
“中华虽好,但天下何其广阔。我昭不过偏居一隅,何谈天命所归?”
何驰不知为什么心中一沉,却又猛的一起,突然他毫无征兆的“哈哈”笑开了,他对着刘国勋痴痴笑笑绕着神机营一圈一圈的走着。不知过了多久笑声消失了,又过了片刻一道晨光撕开了天幕。
“吹号角!擂鼓!”
陈术浅睡时听到了军令,他立刻翻身起床。此刻屋外已经鼓声大作,惊醒过来的人们立刻跑向各自负责的车马。天色已经微明,他们必须驾着车马与使团汇合了。
“传圣旨!开库,领军械!”
另一边徐宁亮出了天子的金令,武备库大门徐徐打开,一千七百人按顺序领出了自己的军械。铜鳞甲、环首刀、金瓜锤、小臂弩,还有那最令人瞩目的火枪。五百名火枪手清一色单管霰弹枪,枪带挂肩、枪斜在背上,队列行进时那一根根乌黑的枪管组成了一股黑色的浪涌滚滚向前。
使臣、车马、军士,西访使团很快聚合成了一个整体。正使冯锐,副使华思源,正武官陈术,副武官徐宁,四人两文两武登天机殿拜领圣旨。
“好年轻啊!”
何驰站在车队前方,他抬起头远远的看了一眼冯锐和华思源,这一句“年轻”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中华虽好,但天下何其广阔。华夏不取天下,千年之后蛮夷必祸之!
使团西出洛阳,沿途百姓夹道围观,金晏和韩义也挤在其中,两人趁着外出采买的放风时间正好蹭了一时的眼福。
韩义的视线盯在排头士兵身上,他看着那闪亮亮的盔甲直流口水。
“这铜鳞甲比我们那时的还漂亮!”
金晏抬着头,眼睛往上走,突然他看到了骑在马上的陈术,拉了拉韩义说。
“快看,是陈将军!”
“看他干什么,我今天这样就是他害的。”
“活该你这样,不知好歹!”
金晏怼了韩义一句,韩义也不敢吱声,他将视线斜到队列最后方,看到了那一杆杆通体乌黑的火器。
“呵呵,快看他们背着烧火棍子。”
无知小孩随口说了一句,金晏和韩义却不以为然。真是童言无忌,堂堂西访使团怎么可能背一些无用的烧火棍子,金晏和韩义纵使没见过枪响,但也听过枪声,能在军列之中压阵的岂是什么孬货!
“陈将军看我们了。”
陈术发现了金晏,金晏拉着韩义向陈术招手,韩义硬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陈术无奈在心中长叹一声,转回视线铺在路上,今出洛阳不知何时能还。
“六年时间,这时间好紧张啊!”
何驰站在内城的城楼上看着使团的末尾远去,使团已经出发,紧张感已经褪去,一阵不受控制的疲乏感就涌了上来,只转眼的功夫他便已经哈欠连天。
“不想了!先睡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