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弦若一直紧绷着就会伤弓，人也是一样，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紧绷之后必须放松歇息。而恰恰是这个紧绷到放松的时间节点，最是容易松懈的时候。
“何驸马，天子有谕，让您天一亮就去闻政殿面圣。”
昭国去年年末到今年年初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如今重要的项目都已经平稳落地，剩下的不过是些无关大局的零星小事。京城的街道上空空荡荡，远远的传来了打更声，城门小吏方坯的耳朵接收到了讯息，他的生物钟开始了新一天的转动，先是眼皮跳了两下，然后双手撑着床铺坐起身来。
似乎是应和着天气转暖的征兆，官员们的脸上都挂着些许慵懒，连守卫内城的禁军们的动作都明显比平时慢了半拍。厚重的城门打开发出“嘎嘎”的声响，就好像是古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坐在城门外等待着上朝的官员们，接着城门的“哈欠”声一个接一个伸起了懒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机殿上，群臣朝着空置的龙椅跪拜，只等他们礼毕之后，李福才从后面走了出来。
“传圣谕！”
群臣刚刚站稳，再次呼呼啦啦跪了一殿，李福提了提气、壮了壮神后大声说道。
“若有军情紧要直送闻政殿，其他奏折交由尚书省。六部照旧分派人员轮值，各安份内之事，诸卿切勿懈怠！”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散朝！”
李福宣布完散朝之后就退走了，前朝文武百官照常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而本该躺平几天享受片刻安宁的天子，此时此刻却被俗事缠身。房贵妃入宫的事已经不能再拖了，二月之前这件事必须有个定数。
给房殷加身份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太后都已经把她收在了太极宫中，皇后和三位正妃都有底蕴压着，一个小小的房殷要熬出些起色，非要熬上十几年才能有所成就。太后和天子操心的反而是宫外的局势，毕竟房殷一加身份，房氏就会自动升级成皇亲国戚。
如今摆在天子面前的问题是，如何处罚房氏，或者说如何给鹿肠山军事行动准确定性！
罚一定是要罚的，往重了说房氏无令调兵，那就是妥妥的谋反。可是直接以谋反论，哪里轮的到房殷占这贵妃之位！一封圣旨发去河北，乌罗和张云分分钟就能将房家抄个底朝天！
现在天子的难题是，既要留着房氏制衡姜氏，又要适当削弱一下房氏的体量。
“听起来是没什么问题，但是万岁您问我……这就不妥了。”
“有什么问题？”
问题当然有啊！往大了说这叫乱扣帽子，何驰不是刑部官员，天子岂能拿他的意见去给房氏定罪。而且房氏已经明着谋反，何驰如果“轻判”，还会加上一条给房氏脱罪的嫌疑。往小了说这叫做授人以柄，万一房贵妃将来落了龙子，龙子上位当了皇帝，那何驰今天说了什么，改天就要十倍奉还！
这后宫争斗，从来就没一个说的准的定数！
别看现在太子是家中老大，而且已经开始做出了政绩，历史上太子翻车的案例可不少。其中被封为太子的皇子，能顺顺利利活到继位的只有不到六成！昭国的政治框架效仿自唐朝，那就以唐朝为例！唐朝二十九位太子，只有十六人继位，成功率百分之五十五，如此看来太子可是妥妥的高危职业！
昭国立国之后，太子一般都立的比较晚，而且由于皇室一系子嗣较为单薄，再加上刚刚开国土地兼并还没有冒头，只要是个王爷都有自己的封地。陆姓皇室基本上维持着兄友弟恭，没有出现过什么赶尽杀绝的事。哪怕强硬如陆欢，他也在函谷关下选择了及时罢手。
在先帝驾崩之前，他还没有来得及册立太子！若非存在这个继位的空档期，哪有魏王还京继承大统的事。若没有了魏王还京这件事，也就没有现在的天子了！
大黄皮子知道这件事不好拿捏，何驰也知道言多必失，两人心中都存着各自的小九九。恰如打太极拳一般你推我让，谁都不打这最重的一拳！
当时替天子隔开姜、房两族时，何驰就已经明确了自己的立场，他并不偏向任何一方。因为这件事早有定论，只是天子想不想的问题，也只有天子才能做到师出有名。强行把何驰这个秤砣加在秤上的确可以保一时平衡，但现在既然能加上，以后自然也可以拿掉。无论何驰帮谁或者不帮谁，都不存在任何实际意义。
该罚的一寸也不会少，不该罚的一寸也不会多，反而还会因为跟哪一派走得过近激怒龙椅上的大黄皮子。
“恕微臣直言，这是陛下的家事。房氏成了皇亲之后，陛下该怎么罚就怎么罚，罚多罚少了都是家里的纠纷……”
“驸马真是好文采啊，尽把话抡圆了说，反正谁都不得罪。”
“那敢问陛下，您想让我得罪哪一边呢？”
天子眉头一抬，这何驰果然不是吃素的，反正就是要讨天子的主意，随时都在准备当一口不粘锅。
“何驰，你放肆！”
“陛下宽恕，微臣只善于外事，应付房氏时不过使了些匪贼手段。况且房家小姐已经进宫了，微臣岂敢胡言乱语。”
昭国百年，弄不好这一届就要闹出嫡子之争。若拿不住两族的平衡，天子就要及时放手止损，既要又要是行不通的。姜氏、房氏的矛盾不在这一代了结，也会由下一代了结。
“朕准你胡言乱语！”
大黄皮子步步紧逼，何驰牙齿一咬也是不打算装了。
“我劝陛下死了这条心吧。”
天子倒是不甚意外，藏在内殿的鬼手们起了骚动，但天子不下令谁都不敢越界。
“你知道朕的打算？”
何驰挺胸直腰站在大黄皮子面前，高声道。
“堂堂皇家的家务事来问我，你想让我怎么办？落下一句口实给你，然后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
“朕没想那么多。”
大黄皮子见势不妙立刻矢口否认！
果然如太后说的那般，何驰心思细腻十分难缠。普通人若是没有防备，被天子这般循循善诱一定会落下口实。一过十几年昭国内部就会开始自动站队，最后所有势力都会或主动、或被动的卷入夺嫡之争，如果想要在夺嫡中胜出，单纯辅佐一个皇子并不是十分稳妥的选项。最稳妥的选项，就是在天子身边有属于自己的一枚棋子！
五千年的历史书就没有白读的，太后这样的做法无异于是养蛊，收房氏女就是为了让房氏看到夺嫡的希望。一如之前的三位正妃一样，现在虽然是太子独占鳌头，但是只要有皇子押阵，将来她们就有翻身的可能性。
什么样的质子最值钱？亲生儿子值不值钱？
亲儿子再值钱不过是继了家业，而如果投资的是龙子龙孙，很可能让你一飞冲天！
太后能在魏王回京之前就稳住大局，必有她的手段，就这深谙人性之贪的智谋，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战争迫使武器更新换代，嫡子之争也将释放出外戚的主观能动性，现在皇子们尚幼，外戚们不会有太大的动作。但去年省亲时，有些激进的外戚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尤其是太子开始东巡黄河之后，河北姜氏的主观能动性已经被吊了出来。
可凡事有利有弊，现在是争功、争名。真到了夺嫡之争的那一天可就是争生死了，如此下去又有几个能得善终呢？
“朕知道你疲乏了，你发脾气朕不怪你。可是如今河北的事未了，你总要让朕有个安排吧。”
何驰已经识破了太后的计谋，现在天子突然一松弓弦，将这件事轻轻压下，让何驰有气也吐不出来。
这种时不时刺挠一下的感觉真是讨厌，也不怪何驰死撑着不把儿子送到京城来，眼下的局势已经够乱了。房氏还没收降，太后还在往陶罐之中添加新的蛊虫，谁知道究竟是陶罐先裂开还是蛊王先出来！
“罢了！你给朕出一个办法，眼下房氏如何罚？”
“陛下想要短期的？还是长期的？”
“短期多短，长期多长？”
“短期十年，长期三十载。”
天子心中一动，此时此刻他对何驰的两个计策都有了兴趣。
“都给朕说说看！”
“短期十年，将房氏土地十分之七租给微臣，由微臣分派人力去耕作。以十年为期，一年一亩租金三石。长期三十年，将房氏土地十分之四租给微臣，由微臣分派人力去耕作。以三十年为期，一年一亩租金三石。”
“这两策有什么区别？”
“十分之七这一策，其中一半有借无还，检地乃是国策。十分之四这一策，虽然是有借有还，但是三十年后该还给谁呢？皇子有嫡庶，百姓也有嫡庶。到时候你把这十分之四的田亩还给谁，不还是由您说了算，反正横竖还给姓房的就成。”
天子想要喊一个“妙”，但字到唇边却被牙齿死死咬住了，好一个何驰，看透了天子的心思，还把天子的心思倒过来做成了遏制房氏的计谋。
“退下吧。”
天子轻声吐字，埋伏在暗中的六名鬼手们纷纷退了出去。何驰眼睛微微扫动，只念着这大黄皮子还算是良心未泯。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朕看你就觉得心烦！退下。”
这一句是天子对何驰说的，何驰跪拜之后起身退出了内殿，李福早已经在门外等待，两人正好一进一出错了肩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