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二十五，京城，阴云密布、大风极寒。
今天本是平平无奇的一天，冻雨的影响刚刚褪去，北风却越发强劲，它如刀子一般刮的人脸上生疼。
房氏所居的驿馆之内绝了响动，奴役们干完份内之事便立刻寻避风的地方呆着，整个驿馆里不到吃饭的时候几乎不见人影。站在驿馆门口的两个侍卫都穿着厚厚的棉袄，即便他们身上的穿着比普通人厚实数倍，也挡不住那刮骨的寒风，不过是站了一个时辰的岗，他们的眉毛和胡子上就挂上了一层冰晶。
“圣旨到！！！”
突然的一声凿破了驿馆之中的宁静，整个房氏里里外外都躁动起来，上上下下不知多少双脚踏着地板，更有翻箱倒柜之声从房间里传出。两百多号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就那么突然涌出了乌压压的一群聚在前院，但整个队伍杂而不乱，长幼尊卑逐一排序，更有一条专属于房石的通道为他留着。
楚绥站在房石的寝室门口，这几天突然的一暖一冷让房石几处关节僵的伸不开，从活动腿脚到踏出门，需要足足花上一刻时间。
“请大人恕罪，家伯手脚不便，出门需要时间准备。”
传旨太监点了点头，拉高声音对着里面喊道。
“不急，老人家一定要慢慢来！太后说了，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让您老切勿太激动。”
寝室之中房石正双手捂着一块热毛巾，他的右裤腿撩到一半露出膝盖，两名侍女一人端来蜡烛，一人借着蜡烛的火焰烤着一张三文贴，只几息后三文贴上有丝丝辣味飘出。侍女见膏药烤好便要动嘴去吹，房石见了忙喊道。
“快趁热贴上。”
“老太爷，这膏药烫的很，会烫掉皮的。”
“现在还讲究个什么！”
房石将毛巾一角咬进嘴里，闷闷的说了一句。
“你快贴！”
两名侍女不敢违逆，于是四只手各捻着三文贴的一角，将那辣辣的黑膏直接贴在了房石的膝盖上。房石咬牙忍着，额头上汗珠滚了三轮，直到那股刺皮的辣味退去，他才松开了嘴里的毛巾。果然是一剂好药，药膏刚刚贴上房石的膝盖便已经能屈伸了。
这一跪一起最是磨人，接圣旨只是第一道坎，稍后少不得还要去太极宫谢恩。房石身上背着房氏一脉的气运，他的膝盖能多屈伸一回，就能替房氏多争一分面子回来。
“左边，左边……快！快呀！”
右边好了就是左边，这一次房石差点喊出声来，不到一刻便已经遭了两回酷刑。房石用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翻出的汗珠，又猛的锤了锤自己的双腿，确认双腿已无酸痛后他才缓缓扶着桌子站起身体。
依照当年太后的布局，两淮张氏掌握盐道，河东秦氏掌握煤铁，河南粮道有范氏，河北粮道有房氏。再加上一个姜氏女入主后宫，天子便可与关中对峙且不落下风！
当年这个布局真要成了，天子即可握有整个中原之地！不但可以锁死关中诸王东顾的念头，还能变相收回少谦一流辅政大臣的权力。关中诸王自然知道这八门金锁阵的厉害，他们主动联系房氏在姜氏背后扎下这根钉子，就是想着有一天能借房氏之手冲开关中闭塞的局面！
这个缺憾一直遗留到今天，这枚迟到的金锁最终还是被太后亲手锁上了。可是凡事都有时效性，房氏现在归降已经失去了好多意义，再大的家族、再大的价值，也耐不住时过境迁四个字！
天子并不想浪费贵妃的位置，太后也不想让房氏女身居高位，皇后身为姜氏女，她对房氏这个和自己父辈们折腾了一辈子的大姓家族更是没有半分好感。三人只是默认当初的约定作数，默认举头三尺有神明盯着他们许过的誓言，不想被人拿了不义的口实。至于房殷权当她是一个花瓶，给她一个花瓶的架子，也算是给房氏一个咸鱼翻身的终极念想。
“有限控制好过放任自流，果然人类的历史都是某种循环！”
何驰看着天子送来的喜糖大礼盒陷入了沉默，这就是天家外戚的特殊待遇吗？如果李福只是来送喜糖而没有索要食谱的话，何驰或许真的能开心上一刻！
“什么意思？”
何驰收下了喜糖，琴扬收到了太后懿旨，两个人全都高兴不起来。李福要走了何驰这些天在家中钻研的食谱，而太后的懿旨更是写了一段谜语。
“真者，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精不纯，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
“我不是让你念一遍，我是问你这懿旨是什么意思！”
意思？太后的意思就是郭子莲是个傻白甜！这样的女孩最是好忽悠、好控制，赶紧把她收进来，然后把她的老爹一升官，整个郭家就被太后套牢了！至于那个傻白甜郭子莲，正好做成专属傀儡，变成太后的传声筒！
谁不喜欢单纯的女孩子呢？可太后的偏爱是有代价的，看看如今的房氏，想想忤逆她的后果。现在何驰都有点后悔打破河北的平衡了，或许让姜氏和房氏两族持续内耗才是正解。
“意思就是！郭子莲，太后有用，速收。”
无论何驰怎么酝酿情绪都说不出这种冷酷无情的话，但太后不会管你喜欢不喜欢。
“意思就是！太后挺中意郭子莲，让你点头收了之后，放她进宫多多走动。”
“郭子莲！郭子莲！弄得比亲女儿还亲！真气死我了！”
不止郭子莲，还有一个林还月和豆豆。太后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这个侯府里里外外都是天子的虾兵蟹将，何驰不过是一个顶着虚名的临时管理者，他前脚离开京城，后脚就有人来接管。尽管心中千般不爽，何驰也并不打算和太后撕破脸皮，外戚的身份是太后给的，外官的身份却是自己选的，防备外官脱离控制也是皇族的一门必修课。
“侯爷可在？”
何驰顺着成长林的声音转向门口，心中想着再加个成小子的话，这笔买卖自己横竖不亏。六公案可是提都不能提的存在，太后现在能让成氏后人在侯府之中做客，已经是某种默许和恩待了。或许等将来政局稳定之后，那段空缺的历史还有补全的机会。
“长林来了？外面有什么事吗？”
何驰故意装糊涂，毕竟不能把自己的透视能力弄的太明显。
“哀牢王和蛮王来了，正在前厅。”
“哀牢王是王，那是天子认的。但那蛮王算什么王，叫他夏寨主即可，你可记住了千万不要涨了他的志气！”
昭国的京城已经变成了声望刷新点，好多人赖皮都赖上瘾了，云来院里的伙食标准可是不低，就这么好吃好喝、无忧无虑的日子哪个人不想过呢！昭国和苗疆、哀牢是有生意要做，但是那三疆大寨里全年的交易量绝对不超过一万匹丝绢的价值，两个地方各领五千匹丝绢回去便能撑起他们全年的开销。
大约两车货物就能支撑起一个南疆割据势力，那不过是荆南养兵开销的零头罢了，如此算来他们的脂肪层又能有多厚呢？这样的饿殍能赖在昭国多吃一口，那腰胯就能多增一圈，这可是妥妥的福报啊！
“回禀万岁，包罗天下的食谱来了！”
李福笑着呈上了他用一盒喜糖换来的食谱，天子捧在手中细细看了一遍，只说“真是会吃”，便递还给李福说。
“派人把它送去御膳房，让他们试着做几道。”
“遵旨！”
“派个伶俐的人，不要把这食谱污损了！”
“遵旨！”
李福来到寝宫外，将食谱递给了另一个管事太监，嘱咐几句之后便大手一挥放他去了。正好这时天子的新衣送了过来，李福便领着一众人进入寝宫准备给天子更衣。别管房殷是几时进的宫，该给的礼遇可不能少，后宫之中也配合着张灯结彩，却不知今晚又要多几个怨妇、添几朵妒火。
不过现在时候尚早，房氏还没去太极宫谢恩，距离喝喜酒、入洞房还有足足四个时辰。
李福上手服侍天子更衣，天子照例一一盘问。
“房氏到哪了？”
“回禀万岁，应该快进宫了。太极宫那里已经张罗好了，太后说让他们吃顿团圆饭好了了念想。”
“何驰那边呢？”
“听说是两天前何驸马送了几个流沙包，现在那苗疆的和哀牢的都去登门还礼。”
“还礼都赶在同一天，还真是不甘落于人后。何荆州的驭人之术，果然巧妙！”
天子顺着太监们的服侍褪去龙袍，在心中长叹一声。他想要归权于内，但又要避免暴饮暴食。吃的太快就会有风险，放着不吃别人就会惦记，这可真是两难的选择。
六部九卿已经换了一波新血，继续追加上层官僚的确可以巩固统治，可是权力就这么大，六部之上加些虚职就是加一些白吃俸禄的蛀虫。而如果要加实权派的话，想想最后一个少谦刚刚退休，天子还没完全握住全权，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添堵。
再说皇权外扩，眼前就有全新的挑战，仅仅是河东、河南、河北这些地盘包括绑定在这些地盘上的财富，天子就要花很长的时间去消化。太子巡黄河一年时间还没有做出实绩，阻力之大可见一斑。
至于荆州、扬州、岭南、蜀地、汉中、关中和幽州这些化外之地，天子只能是馋一馋味道！各地的主官保留着高度的自治性，也只有让他们拥有专断杀伐之权，才能镇得住各路宵小！天子无法做到既要又要，何驰手中已无兵权，若连这样的会面商榷之权都不给，那这个荆州刺史就真的有名无实了。
“岳父、岳母别来无恙！夏寨主、夏小圣女别来无恙！”
夏蛮俨然对“寨主”这个称谓不太满意，何驰却不给他好脸色，随即一个“请坐”一掌定乾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