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竹林之中突然起了两点火光,竹屋之内天子和老鹰相对而立。刘国勋和李福都退到二十步之外,今天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他们都必须烂在肚子里。
“上次你从苏州送信来的时候,朕没能认出你,朕早该想到是你的。”
老鹰并不领情,他冷冷的一哼说。
“你不要说这般客套话,我已经戴了四十年面具,名号更是不下二十个,见过我真容的人大概早就死绝了。”
“二皇叔。”
“不要叫我皇叔,草莽之人当不起这称呼。”
“先帝有错,也已经去了……”
老鹰未等天子话毕就大笑起来,窗外竹林随风摇摆发出了令人胆寒的“淅索”声。李福和刘国勋都忍不住的缩了缩脖子,也不知是这环境太过诡异,还是这夜风太过寒冷的缘故。
“呵呵呵呵!错?错什么?又哪里对了?!”
天子岿然不动,两人势如水火一般,他定定的看着眼前的面具人,沉声道。
“二皇叔若还是执迷不悟的话,朕也就不留你了,你自去便可。只是不要再踏足京城,免得徒增是非!”
屋内两人相持了很久,直到屋外的夜风稍停,老鹰才缓了一口气说。
“你有家吗?”
天子一时语塞,老鹰的视线在这间竹屋之内游走,他完全不理会天子的表情,只自言自语道。
“若家是能安心睡觉的地方,那我们便没有家。被丢在街上的乞儿们,他们都认得家,哪怕流落天涯他们也知道那条街、那个墙角、那间破庙就是自己的家。我们没有家,生下来就没有!”
“……”
“你有几个儿子了?将来打算把几个派去关中呢?现在关中已经细碎成了那副样子,郡王都封不到了,最小的那位快封成县王了!以后还封什么王啊,干脆人人领身县令的官服回去当官算了。迟早要杀的,又何苦来认我这个亲戚。对你,对你们,对你的混账父亲,我照护过了、帮过了、劝过了,已经仁至义尽了。”
天子目光一凝,冷眼顶了回去。他同样不是善类,对面若说皇位之争,这话题可有的聊了。但无论怎么聊最后都是一丘之貉,所以谁也不要说谁的不是,要是当年陆欢成功进京的话,现在的中山王、齐王、淮北王等中原一系王爷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两人手上都沾着血,怎么分这责任最后都要算在姓陆的头上,倒不如说些更实际、更扎人的话来得有效果。
“皇叔当年你率部逃去苗疆,留下一座京城给朕,此乃大义之举,朕无比感激。但朕也知道,这么多年你从来就没有想过罢手,所有的事都和你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年在豫章,你就想借朕的手除去何驰!”
“不错!那又怎样,陆欢是我的兄弟。让你登基得了位,我难道就不能反过来帮他吗?”
天子摇头长叹一声,他在小时候就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位皇叔,人人都说他心灵手巧是昭国一等一的能工巧匠,但也因为钻营墨家之道入了魔。平时少言寡语,甚至十几年不见其踪影,如今看来这二皇叔真是契合“走火入魔”四个字!
对于墨家学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不同的看法,或许在老鹰的视角来看,“兼爱非攻”就是一种极限的平衡。绝对不主动打破,又在逐步调整之中的动态平衡。
“少拉扯这种陈年往事,你既然来找我一定有事要说。”
“何驰想让朕赏他一台提花机。”
“小家子气!这你都不舍得?”
“朕只让他去看了一炷香的时间,能不能做出来全看他自己的本事。”
“哈哈哈哈哈哈……,陆燎啊陆燎,你还是这么狂!你这种目中无人的性格,真和你爹一模一样!一炷香的时间足够了,怕是不用到过年,那小子就能照做出来。”
老鹰直呼天子名讳,天子嘴角两下抽动,一股心火已经烧起。
“皇叔别忘了,何驰就算做了你的女婿,也改变不了你曾经想在豫章杀他的事实。”
“好一番狡辩!我可以借你的手杀他,那是因为我要让豫章的百姓恨你。但只要铡刀没有落下,我就可以救他,不过是老天爷快我一步罢了!陆燎你不要忘了,苏州那次可是你亲自下的旨意!”
“皇叔,你若再敢不敬,朕也不能容你了。”
“哼!”
两边都压了压火气,老鹰再次拾起话题,他转向天子说。
“你认为是我把提花机告诉他的?”
“朕想来想去,也只有二皇叔您了。”
“我这张嘴要是漏风,昭国早就完蛋了。何驰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我也不知道是谁告诉他的,这事你怨不得我。”
“你敢发誓吗?”
“有什么不敢?在你眼里提花机就算是大秘密了?”
天子涌起一阵激动,一个名字被他含在嘴里,他想要直接说出来,但视线往屋外一瞟最后咬牙顿住了。
老鹰知道天子想问什么,那是每一个帝王都渴望得到的东西!叔侄两人你追我赶这么久,其中一大半都是为了得到那不老神泉的下落。
“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不老神泉早就干了,整座山都被人挖过,土都已经刨了十几遍。它要是真在的话,我又何苦大半辈子顶着这张脸。”
“皇叔小声些……”
天子小心翼翼的防备着屋外的两个人,对他来说现在眼前的二皇叔已经不是威胁了,他肚子里的秘密才是最大的威胁。但老鹰很是坦荡,毕竟藏了这么多年、逃了这么多年,这个秘密对他而言已经彻底失去了价值,现在直言不讳的说出来,反而可以让自己卸下心中的负担。
“七十年前,有一苗疆巫师远赴秦岭,经过千难万险找到了已经干涸的神泉。他用毒物毒杀了守泉的卫士,掘取土壤用以炼制巫药。当活死人在秦岭出现之后,便引来多方势力争夺,苗疆巫师被人围追堵截,不死药和药典都不知去向。不死泉更被几万把锄头刨过,泉水地短短一月就被挖出了一个十丈深的大坑!”
“朕知道这件事。”
“苗疆巫师最后被鬼营拿获,逼问之下说出了不死巫药只对死人有效,它无法让人死而复生,充其量只是一个有点生机的活死人罢了。后来神机营用收集来的土壤做过一批暗杀用的傀儡人,之后更是钻营了许久想要找到长生之法。但你也知道结果是什么样的,你的父亲吃那活死人肉炼的仙丹,只不到一刻就七孔流血暴毙而亡!那副可怕的死相,你难道忘了吗?”
“可是……”
“先祖入关时就有记曰,秦二世虽然活着,但形容枯槁、双目无神,屎尿不知、饭食无进,徒有生机并无神志。兴武帝也留下笔记,他和裴元枝寻到不老泉时,泉眼之中已经断流,仅仅接到了最后几滴水。他们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不死神泉,可纵使他们喝了又能怎样?兴武帝还不是在太庙里呆着,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死心吗?”
长生不死,仅仅这四个字就是绝对的诱惑!兴武帝曾经带着裴元枝找到过几滴泉水,但它的功效也只是让兴武帝和裴元枝有了异于常人的体格和力量,就连那位用不死泉泡澡的秦二世也无法抵抗住衰老的侵袭。
在这件百年往事上,昭国已经内耗的够久了!老鹰现在和盘托出,就是不想再让历史重演一遍。
天子百般思索后终于了却了念想,父皇的遗体异常可怖,他的五官和四肢极度扭曲,国葬之上甚至无法让群臣瞻仰遗容,所以才会有太后毒死先帝、矫诏登基的谣言传出!那种面目狰狞的死相,是后辈们刻在心中的梦魇。
庐江的一次,京城的一次,江夏的一次,三次傀儡人尸体的善后工作都由天子分派的亲信监督完成,都是回收之后烧成灰烬并且挖坑深埋!事到如今,不做念想才是最好的结果。
“朕可以对二皇叔网开一面,并许诺既往不咎。”
“说条件吧!”
“皇叔的女儿快当母亲了吧,太后很是挂念。”
“不劳太后操心,我的女儿不姓陆,她有她自己的家。趁我还有耐心,你换一个条件吧。”
“那就……用陆欢来换。”
“又劳你操心了,在陆欢眼中我已经彻底死了。他的确对我不仁,但是两相清算也是扯平而已,再换一个吧。”
“二皇叔难道真信了墨家那套说辞不成!你当知道陆欢和你是不一样的!”
老鹰直视着天子,他的心中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用平顺的口吻说道。
“信了,总好过不信。我被人当了一辈子的刀子,你既然能叫我一声二皇叔,就别拿我当刀子使唤。我已经老了,命也不值钱了,今天大不了把这条命交在这里。你若要,我舍得给。”
老鹰掏出袖中的皇榜甩在桌上,仰天看着房梁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这下天子反而为难了,对于眼前这个二皇叔,天子只能安抚为先。何驰是个不稳定因素,二皇叔身上又藏着无数秘密,他要是真死了好多秘密都要石沉大海,故先用纽带套着至少保证他不会站在陆欢一边最为稳妥!
“朕不想让何驰去河南。”
“这个好办!我有办法让他五年之内呆在荆州,并且一动都不得动。”
“朕可没说要伤他。”
“你急什么,我自有我的办法。”
过了许久竹屋的门突然一开,老鹰阔步走了出来,李福和刘国勋的头都压得低低的,只听极轻盈的几声脚步之后整个院落之中便安静了下来。
“回宫!”
天子从竹屋中走出来的时候,明显两腿打颤,李福立刻上前搀扶,声音都起了哭腔。
“万岁,万岁你还好吗?”
“闭嘴,让朕清净些!”
天子喝住了李福的嘴巴,他转向刘国勋,将他招到面前说。
“今晚发生的事,你一定要烂在肚子里,如果有其他人知道了他的身份……”
“末将明白。”
“李福,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