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春雨还带着些冬天的寒意,一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五天,这虽然是极好的征兆,但不断下降的气温可就一点不友好了!闻政殿中的一切都变得冰冰凉凉,连笔杆子都分外扎手,无奈之下天子只能将搬入库房的煤球炉再次请了出来。
时间一晃就来到二月二十六,京城之中已是暗流涌动,以至于何驰都不得不停下来思考一个问题。
“这吃豆腐脑可有讲究!你到底是吃甜豆腐脑,还是吃咸豆腐脑呢?”
成长林被这个不合逻辑的问题搞蒙了,以至于他竟然忘了为什么来找何驰的!反复捋着自己的行踪,最后成长林才想起来自己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侯爷!现在不是吃东西的时候。”
“所以你想好了?甜的还是咸的?”
“哎呀,不是吃什么的事。那些儒生齐聚京城,其势已成不可不防啊!”
听着成长林的发言,何驰完全是一股无所谓的样子,他继续着手里的操作,一碗石膏水倒入豆浆桶后接下来就是慢慢等待。
“何!”
厨房外魏征喊了一个开头,或许是最近与大儒接触多了,这个小子终于想起了礼仪,他完美的规避了喊全名的尴尬,重新组织语言喊道。
“何荆州可在?”
“酸死喽!你吃我家的、用我家的,就差把自己卖在我家里了,还何荆州可在!哎呦……这一桶豆浆都要长毛了!”
何驰一边呲牙抖索一边收拾工具,魏征铁着脸走进厨房,他和成长林对了一眼之后,同时发出两声叹息。何驰却是不悦,盯着他们说道。
“年纪不大,眉头不小。都是朝气蓬勃的少年,你们叹什么气啊!”
魏征放下架子走到何驰身边,说。
“你可知道现在京城里的情况?”
“难道京城里翻天了?”
“比翻天还翻天!你可知道,你何荆州前脚出门去,后脚就要被人骂死在路上。”
“我不信!”
何驰一边摇头,一边冲着魏征笑道。
“我就说你们两个孩子阅历太浅,你们呀太容易被形势左右。而形势这种东西又极为虚妄,人多自然势众,这是不可逆的规律。而且当你处在形势大流之中的时候,友军就会产生莫名的信心,敌人就会产生一定程度的恐慌。你们非要把自己放在敌人的位置上,可不就是恐慌吗?”
魏征看着慢条斯理的何驰,真真是怒其不争。
“何驰!你目中无我,我认了。但你不该这般狂妄!你有真本事能怎么样!你现在是一人与天下人为敌,你有没有考虑过将来如何自处啊!”
何驰放下手中的汤勺,双手叉在胸前看着魏征问道。
“说完了吗?还有吗?”
“你!现在各派大儒都齐聚百廻楼,说要为胡值正名,要为儒家清理门户,声浪之大已不可挡。甚至连司隶府衙门都被他们惊动了,你还在这里狂什么!”
“太早了。”
何驰轻飘飘的一句太早了,就卸掉了魏征大半的锐气。魏征一如刚才成长林那般大脑完全宕机,足足懵了小半刻才回转过来。
“什么太早了,这和早不早有什么关系!”
“是啊,侯爷这和早不早有什么关系?!”
看着两个复读机,何驰将汤勺一挂,拖了一条板凳置于灶前,自己借着板凳往灶台上一坐,就这般居高临下的看着魏征和成长林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还没到三月,就响了第一通鼓。春分时节在三月二十,这么长的时间别说三通鼓,就是三十通鼓都已经过了。”
魏征不服气进逼道。
“这不是兵法。”
“的确不是兵法,这是人情世故。大儒们带着徒子徒孙远道而来,怎么能不搞出点动静来啊,不搞出点动静来你怎么知道他们已经到了呢?”
“你!……你……你!”
何驰盯着憋得脸红脖子粗的魏征,只等他把话说完。
“你强词夺理!”
“非也!此绝非强词夺理之论,只是把表像和实像区分开来。表像就是你们看到的一切,实像绝非你们所看到的那么简单。表像是一群大儒要来讨伐我,那为什么不直接登门拜访撞个明白。敢第一个来撞我何驰府门的人,那绝对会传为美谈啊!”
“自然是因为你权高势重,别人惧你如虎。”
“果真如此吗?惧我如虎是不错,但并非因为我的权势。他们都在百廻楼骂了我八辈祖宗,我能拿他们怎么样?我何驰如果真的有权有势,他们还能坐着说话吗?”
魏征皱着眉头,脑袋渐渐低了下去,何驰乘胜追击道。
“自古死谏者史书上高低都要留一笔,他所挑战的人权势越大,‘一死’所能制造的声量也就越大,死国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不怕上门来被我揍回去,因为我揍的越凶,他们就越得道理。我要动手打死了人,那道理就大成天了。正所谓师出有名,不用等他们骂我,天子就该收拾我了。反而是登我的门,我不动手,那才是真的糟糕。你说那上门的大儒要是全模全样的回去了,他该说我胡搅蛮缠、强词夺理,还是说我对他礼待有加、尊师敬老呢?有些事不落地,它就永远没一个真相,没有真相那就可以敞开了说。可是一旦落了地有了真相,这话可就不好编了。”
何驰说罢转向成长林,继续道。
“这只是表像的第一层,这只是假设这些人都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假设我真的就是十恶不赦挑乱天下的恶贼。如果往下看第二层,其实他们闹得这么凶,也是待价而沽啊。”
“请侯爷指教。”
何驰见成长林作揖,点了点头继续指点。
“武者,刃也。文者,亦刃也。如不出鞘,何以有价,何以相剑,何以击敌。武者之刃在于克敌,文者之刃也在于克敌,那么武者之敌在何处,文者之敌又在何处?”
成长林脑中的思绪隐隐有了些起伏,何驰看着他的眼神变化,知道成长林已经陷入了思考之中。
“我们常说理不辩不明,但是你们想想,你们上一次辩理又是在何时、何处?而那些想要取才之人,又该往何处去寻贤才呢?”
魏征和成长林终究还是太过稚嫩了,何驰这种土匪头子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下后招。儒生们已经从四面八方涌向京城,何驰的计划也在顺利推进之中。
“请问这位可是淮阳的太叔先生?”
“正是老夫。”
“小子河北楚绥,见过太叔先生。今闻太叔先生领俊才良士抵达京城,楚绥特来拜见!义父更拖我带来一件礼物,聊表敬意。”
百廻楼中刚刚歇了“炮火”,楚绥就带着三个仆人走了进来,一个仆人怀中抱着好厚的一摞东西,另两个仆人则是负责打伞的,他们的身上被春雨淋得半干半湿,只往门口稳稳的一站,并不往里脏了地面。再往街道上看还有十几名仆从站在雨中,五辆马车歇在路旁,却不见还有人从车上下来。
“原来是房国老的义子,老夫还没得空前去拜访,你们还带着什么礼物呀!”
“义父知道太叔先生精于学道,不屑金银黄臭之物。故命我带来这一版精装刊印书,作为礼物献上。”
老儒身边的仆人上步接过楚绥递来的书籍,小心翼翼的捧到了桌上。当真是万灰之中一点白,那雪亮的纸张瞬间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哎呀!这字雕的好生用心啊!好纸、好墨!果然好书!”
看着太叔儒士爱不释手的样子,楚绥上步作揖继续说道。
“义父更为先生准备了房舍,若太叔先生还没有落脚之处,稍后可随接应前往。”
“国老真是破费了。”
“为国求贤,何言破费。他日学生若有不明之处,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太叔儒士看着手中这一本精装书,两只眼睛都已经闪出了泪花。
四周儒生看着这边,都开始交头接耳讨论起来,楚绥步伐不乱继续往另一位大儒面前走去。依旧是先将礼物呈上,再指引他们往早已安排好的地方去住,一圈走下来,整个百廻楼中已是人人竖起了大拇指,直呼“房国老高义”。
楚绥回到一楼,站在中央朝着四下作揖,高声说道。
“房国老敬重诸位饱学之士,小子已经安排了接应车马。如诸位愿往可自去也,食宿皆已安排妥当,必不让诸位为俗务所困!”
四下响起掌声,几个刚刚拿到新书的大儒从二楼露出脸来,赞许声绕着楚绥转个不停。
“房国老高义!”
“不知房国老现在何处,如有空闲,我等也可前往拜见。”
楚绥意欲脱身,毕竟这才只是第一个地方,后面还有两处场子要赶。
“如有所需,尽可吩咐接应们张罗。小子还要去拜见其他先生,就此告辞。”
楚绥拖着一声声叫好声走出了百廻楼,恰在这时门口一个蒙面人长叹一声转头就走。楚绥眼睛一动,举声道。
“先生留步,先生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相貌丑陋,不便示人。”
楚绥打量了一下这人的穿着,看他肩上挂着一个大包袱,穿着极是朴素,而且一双布鞋已经快磨烂了。刚才他就躲在门口阴干衣物,现在他身上的衣物还没有彻底晾干,依旧是半湿的状态。
“学问不以容貌论高低,先生若有困难,可随接应前往住处。”
“多谢房国老的好意!学生虽然才疏学浅,但也知道读书做人实事求是。与其和这些信口雌黄之人住在一起,我不如另寻去处。”
“先生不用多虑,学生可为您安排单独的院落。”
“不必了,人各有志。告辞!”
楚绥看着那穷酸的背影踏入春雨之中,皱眉摇头道。
“倒是硬气。”
两个仆人上前替楚绥不值道。
“还真是越穷越硬,甩什么脸子!”
“楚公子,这厮给脸不要脸!要不要小人去教训他一顿?”
楚绥冷眼押在两个仆人身上,仆人们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立刻低下了脑袋认错。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这里不是河北!只要他是个识字的,哪怕他蓬头垢面形如乞丐,都要以礼相待。这一次争这一口气不为别的,是为了咱家的房贵妃娘娘!”
“小人知道,小人一定把这件事办的漂漂亮亮的。”
楚绥一甩袖子踏着板凳上了车马,他一下车帘对车外的仆从们说道。
“留下五人作为接应,其他人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