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你!”
一个学生舌头打了结,他伸手指着何驰半天接不上下文,何驰耐心的等着,并好心提醒道。
“小先生可要想好了再说话,千万别咬了舌头。”
那学生缓了好大一口气,最终算是拿定了主意,开口说道。
“老子是老子,孔圣是孔圣。你所谓的天道、人道、公德和私德,可有什么依据?”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敢问小先生,这孔子所说的邦有道是什么道?如无道而富,又无的是什么道,又为什么要感觉到耻呢?”
学生学力太浅,何驰引经据典只把他打得哑口无言。最后实在急了,吐字说。
“你还能说出更多的来吗?”
“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你!你还能说出来吗?!”
“那我就说个孟献子的典故,其为亚圣孟子先祖。孟献子曾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敢问小先生,这聚敛之臣的聚敛二字是为何意?不畜牛羊和不畜聚敛之臣,是行天之道,还是行人之道,其中公德几何,私德又占几何?”
陆东淼先是点头,然后又摇起头来。
点头是点的何驰论据连贯,辩驳起来思路更是清晰无比。既然论“德不配位“,何驰执行公职,以公德评公职,百姓安乐有功无过。而要论其私德,他又并非道德楷模、圣人标杆,你论他私德有欠,可是别人压根就没有位置,更没有标榜自己的德行。两相冲突之下,“德不配位”就不成立。
又摇起头来,是因为何驰锋芒太露,似是太飘飘然了,连番引经据典已经露了破绽。
“这位先生,某有话要说。”
何驰半转身体看着陆东淼,这七叔果然来者不善,天气一转暖、呼吸一通畅就开始变着法折腾自己了。
“先生有话尽可直言。”
“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那何驰难道不是聚敛之臣吗?”
何驰见陆东淼好快利的一刀插了过来,倒也不大惊慌。要不别人怎么能是关中智囊呢,下手抓论点真叫一个稳准狠。
“是啊!那何驰已经聚敛成了荆州首富,家中积米成山,还修园盖楼。”
“他就是一个聚敛之臣!”
“此论可行!我看就以此论驳他,必可获胜!”
何驰听着四下的讨论声,想笑想叹却想到了刚才叹出后话的剧情,实在无心争辩只板着一张脸快步走脱。陆东淼紧盯着何驰,脚步一寸不让,直到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柴房前,何驰才站定回身道。
“七叔不要再跟了,前面那么多学生,你何苦追着我呢?”
“我观何荆州尚有余力,想来必有高论。”
“有高论又怎样?我现在是个厨子!厨子的天职就是做饭,能忙里偷闲说两句话已经很可以了,我要坐下来‘叨叨叨’的说上三四个时辰,外面一群人岂不是要饿肚子。”
“聚敛之臣这四个字份量可是不轻,何荆州可有破解之法。”
何驰挠了挠头,“啧”了一声说。
“没有特别好的办法。”
“哦!居然还能有把何荆州难倒的事。”
“要说聚敛,我不承认那才是最大的亏心话。可若不聚敛,何以行天之道。七叔应该知道,朝廷一直在收南方之税、补北疆之用,仅一个税字就是聚敛之途,强论曲意断不可行。”
“如此说来无解?”
“解或不解,在于时。孔圣之时一国才多大,秦灭六国之后疆域又有多大,更不用说现在昭国南北六千余里。孔圣时税至国库,大约两三日时光。秦灭六国之后,偏远之地经常是税不足抵其劳。现在昭国各地赋税更是一桩难题,旱涝不均,一定有聚敛税赋之地,一定有使用税赋之地。一地税赋留与当地雇佣劳役、修城、筑路,甚至当做军费。不积不聚,何来一战之力呢?实事求是罢了,七叔莫做强论!”
何驰说完打算往厨房走,陆东淼急追两步,两人相视苦笑一声,好不尴尬。
“七叔,我现在真是一个厨子,这里的厨子还没来,我只能先代着。”
“何荆州还是把话说完吧,你既承认你是聚敛之臣,那么修园造楼也是一弊了。”
“是!我何驰从没标榜过自己私德无暇,修园、造楼、征地、开河都是我干的,七叔还有什么高论一次性说完即可。”
“没有了。”
陆东淼心满意足的作揖,可何驰一露笑脸,高声道。
“人不贵知,贵在不知也。”
“敢问何荆州,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七叔若想做学问,也一定要搞懂知与不知。”
何驰说罢快步走了,陆东淼远远一揖之后沉思良久,两名侍卫等了好久见陆东淼迟迟不转回身来甚是着急,于是上前轻声试探,这才把陆东淼从沉思之中唤醒。
“王……公子,莫不是何驰故弄玄虚?”
何驰倒不是故弄玄虚,他没有标榜私德,如今他大大方方承认这些事反而没有了话柄,聚敛之臣这个议题从字面上看并无不妥。不妥的地方在于一旦端上台面来,一定会惹得天子不悦!
“我好像……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了。”
陆东淼长长吸了一口气,何驰的招数还真是千变万化,他大大方方承认之后,陆东淼发现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聚南方之税、补北疆之用,这句话细品之下好扎人啊,它难道只是补北疆之用吗?去年忙得不见人影的齐王究竟在干什么,陆东淼的心中可是清楚的很。
这一个聚字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荆州的产业散了,关中岂能独善其身!退回到四年前又是什么光景,就算关中的王爷们铁了心想开倒车,其他人会不会和王爷们一条心呢。
何驰回到厨房,看着魏征和成长林好生纠结的样子,直说道。
“想来刚才你们也听够了,现在你们这是若有所思呢?还是想着和我争上一争呢?”
魏征看向成长林,成长林作揖上步道。
“侯爷刚才所说的,人不贵知,贵在不知也的意思是……”
“这意思可就大了去了,有字面意思,也有其后遮掩的意思。就说北顺王刚才的发言,他知道怎么驳倒我,却不知道有些话是脱离实际的,一旦说出去之后会不会授人以柄,最后打到自己身上呢?所以我常说不要光想着赢,一旦光想着赢就会忽略很多外因。有时候大大方方承认自己的缺点,这就是实事求是,无甚好遮掩的。没有一个人的理论是完美无瑕的,从来都只有实践出真知,这就是最浅显的知与不知。”
何驰转向魏征,继续说道。
“往深处寻因果,那就大了去了,孔、老所在的时代一国才多大,他们可曾知道如今的天下有多么广阔。就拿老子所说的‘曲则全’来举例子,最好的反驳就是‘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若我国没有打得一拳开,如今何以纵马河套、饮马滇池!‘曲则全’是天理,却不是人理。恰如孔子所尊的周礼,那时候的战争与秦灭六国时的战争已无可比性,兵家和法家之所以能崛起,必有其因果!孔圣知当时,却不知未来,这也是知与不知。哪有一家之论能订正千年的道理,最后岁月摩挲能留下一句真理便已足够。”
何驰话音刚落,后门突然传来响动声,原来是房石派遣的厨子到了。正好自己也可卸了这差事,于是就与魏征和成长林一起收拾停当交接之后从后门走了。
“你还知道回来!!!”
何驰刚刚跨过自家门槛,琴扬就杀了过来。看到这样气势汹汹的样子,何驰也不惊慌,先把魏征和成长林指向小院,然后端起笑脸迎着琴扬走了过去。
“娘子怎么这么大火气?”
“休动你的脏手!一天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家里连个做饭的厨子都没有!”
何驰不乐意了,他甩了甩袖子脑袋一昂,错过琴扬阔步走到前厅,挪起屁股往椅子上一坐,盯着站在门口的琴扬说。
“娘子有事就说事,没事不要乱发脾气。今天春雨淅淅,恰又有大批的儒生进城,我抽掉些人手去张罗也是无奈之举。只等过了这最忙的时候,他们自然就回来了。”
琴扬努着嘴,走到何驰面前,何驰突然挂上嬉笑拉着琴扬的手说。
“你一个堂堂公主,还能饿到不成?去太后那里蹭一天饭,也不碍事吧!或者去洛晴楼吃一顿,家里的钱不都是你在管着。”
“我哪里是为吃的事发愁,你也知道最近有人盯上了提花机,家里突然抽掉这么多人手,万一有个不防如何是好?”
“娘子难道还怕大伯带人直接动手来抢?”
“就是啊!今天又有人去探过了,我急的挠心呢!”
“当真!”
“当然是真的,而且来无影去无踪!”
琴扬的一声,让何驰起了思绪,如果利益够大,陆欢还真有可能直接动手抢!不过这“来无影去无踪”听起来好生奇怪啊,实在不太像陆欢的行事风格!
现在的改进型提花机看似体量庞大,但其实它真正能织出来的锦缎不过一块手帕大小,而且图案做不到多么复杂,想要让提花机正式进入批量化生产,还有各种各样的难题要攻克。
不过这些都是堆时间的科研项目,只能慢慢摸索、逐步简化流程,光着急是急不来的。
“什么人!”
老鹰从墙上落下,落下一声轻轻的踏步声,一名青衣侍卫立刻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却在她转身之时,老鹰已经轻轻两步过了院门。
现在的提花机体型过于臃肿,上次被眼线光顾过之后琴扬虽然起过挪窝的念头,但是碍于其复杂性,最后只能作罢。今天儒士进城,侯府之中又抽掉了大批人手,连同那些雇佣来的杂役都一并被派去各处支撑了,这一间大院之内只有琴扬留下的三名青衣侍卫守着。如果老鹰有杀心的话,现在她们已经是三具尸体了。
“……因陋就简……”
老鹰一眼就识破了这提花机臃肿的缘由,它将宫廷提花机的每一种功能都复现了,只是以更多的材料和机关来完成这个功能而已。三台织布机的体量是分管重经和重维的多层织锦构造,沉重的踏板以齿轮咬合的形式联动着一个奇怪的横置的“大绞盘”。“大绞盘”上共有八列,总计六十四个孔洞,旁边沿墙放置着带有对应标记的木桩,将这些木桩插入对应孔洞之中再右转即可完成咬合。
老鹰按捺不住心中躁动,他走到踏板前用力踩下,齿轮进位带动“绞盘”转动,卡入木桩的位置会抬起提花杆,没有卡入木桩的位置就会放下提花杆。带有颜色的丝线被提到了布匹的表面,复杂的提花程序在这里已经被简化到了极致,操作的人只需要按部就班的踏踏板和走梭就能完成一匹提花织锦!
“现在只是八音之数便可织一块手帕大小!未来可期,未来可期呀!”
老鹰点头赞许,青衣侍卫们听到齿轮转动的巨大动静便立刻围了过来。当三人冲进来查看的时候,老鹰早已经从后窗遁走了。